孙莱芙
大约两年前深秋的一个雨天，市府街城中村的人看见，有只流浪狗徘徊在富人区。它又瘦又小，头上毛发纷披，遮盖了眼睛，浑身的毛卷曲打结，像披挂着无数又黑又脏的毡片。连绵秋雨淋湿它的全身，那垂挂下来的毡片吸足了水，就像一个个沉重的沙袋。它毫无目的地在泥泞的街上踯躅，又累又饿，似乎是病了。
它跌跌撞撞走到杜家门口，那天杜家待客，大门敞开，杜家的大狗惊讶地跑出来，没有像往常那样见了生狗就大声吠叫，可能是它的样子太奇特了，太好玩儿了，也可能是杜家的狗那天心情特别好。大狗跑出来，远远地向它的后背呼唤一声，摇着尾巴。流浪狗转过身，它们默默对视良久，杜家的狗返回院，从食盆里衔出一块骨头，放在离它两步远的地方，然后呜呜叫了两声。流浪狗双腿一软，卧倒在地，匍匐着爬过去，杜家的狗又轻轻叫了几声。之后，它又望望杜家的狗，慢慢咬住骨头，衔到稍远的地方，然后呜呜有声地啃起来。
杜家的对面，是“秀英粗粮馆”。这天中午没一个顾客。饭店老板娘李秀英坐在窗前，无聊地瞅着雨中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无意中看到了这奇特的一幕，她很感慨。
此后，李秀英发现，那只流浪狗就把杜家大门当成自己的家。白天，杜家的大狗跑出来，它全身金黄，洗刷得干干净净，不时面露凶相，咬东咬西，别的狗闻声四散躲避，它领着这只又瘦又脏的狗四处溜达。天黑后，杜家的狗在门外大叫，主人开门，把它放进来。有回，那只流浪狗也想跟进去，杜家女人一声怒喝，它只得乖乖退出来。
冬天来了，寒冬腊月，那只狗每晚都卧在杜家门外的炭堆上。炭已烧完，只剩下一小堆炭屑，上面扔着一只小学生的破书包，还有一些塑料纸、方便面袋，流浪狗就卧在那里。
李秀英饭店有一间小锅炉房，给客人烧水。有天晚上，她把一些剩肉剩菜放在小锅炉房门前，呼唤流浪狗过来吃。流浪狗吃完后，李秀英给它打开锅炉房门，打着手势，意思是让它睡在里边。但流浪狗望望她，又回到炭堆。
数九后，天气一下变得特别冷。这天晚上临睡前，李秀英把原来下夜人穿旧穿脏的一件军大衣拿出来，给狗铺垫上，又把下夜人扯得破破烂烂的那张被子拿出来，给狗搭上。她刚盖好，就听见杜家大门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流浪狗便跳起来，跑到大门外，从门缝对着里面轻轻叫。
晋北的腊月已充满过年的气氛，年前十来天，李秀英在太原读大学的儿子和在北京打工的女儿都回来了。他们的父亲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这么多年来，这个家就靠母亲开的这爿小店维持生活。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日子过得很不容易。今年，女儿的对象原计划带她到安徽老家过年，但女儿说，这恐怕是她跟妈妈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大年了，不能不回。
李秀英的儿子学的是兽医，他一回来母亲就和他说起这只可怜的狗。儿子看了看这只狗，对母亲说：“这是一只金毛雉犬，是十大最受欢迎的犬种，排名仅次于拉布拉多猎犬。这种犬十分可靠、友善、忠心，是最好的家庭犬、导盲犬。杜叔叔那只也是，是公的。”
李秀英说：“敢情这是一公一母啊，怪不得呢，是伴儿呀。问题是它又小又瘦，又脏又臭，大狗是看上它哪儿啦？”
李秀英女儿说：“妈，动物的心思和人的心思能一样吗？”
李秀英想想，说：“也对，人看钱财，动物不是。”
“秀英粗粮馆”对面的狗渐渐为人们所知道，来小店吃饭的人一天天多起来了。这年春暖花开后，李秀英给流浪狗剪短了毛发，在盆里洗干净，露出了它娇小的体态还有那双褐色的眼睛，它的毛竟然也是金黄金黄的。它在这条巷子里游逛的时候，看到来来往往的孩子总要跑着追，孩子们总要停下来，摸摸它，抱抱它。
这年初冬的一天，李秀英亲自动手，在小店窗前砌起一个小狗窝，里面铺得暖暖和和，还留着一个小门。她把流浪狗抱进狗圈，狗没有挣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她摸摸狗的脑袋，舒心地笑了。她返进店，洗完手，一回头，看到她离家十几年的丈夫站在身后。李秀英没理他，男人站了一阵就走了。
生活是忙碌的，纷乱的，就像冬日市镇上空飞旋的雪花，不觉又是一年春节快到了。年前十来天，儿子、女儿都回来了，女儿还带回了女婿。这天晚上，李秀英亲手做了一桌饭，谢谢两位厨师一年的辛苦，也给儿子和女儿女婿接风。大家正欢天喜地准备吃饭时，李秀英的男人又来了。他进门就跪下，说：“我想回来，那边我不能待了，你们能原谅我吗？”
李秀英望着儿子、女儿、女婿，很长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杜家院里的狗叫了，窝里的流浪狗拼命挖门，儿子出去给它开门。
李秀英哭了，她单薄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儿子扶着她的胳膊，女儿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不住地劝她。劝着劝着，母子三人抱头痛哭起来。
第二年开春，李秀英的男人成了店里的得力干将，进货、买菜，洗洗刷刷，打里照外。“秀英粗粮馆”因为价格公道，饭菜质量好，回头客很多，生意越来越好。许多老顾客一来，首先就问那只流浪狗，而那只流浪狗也经常出现在饭店门口，向李秀英摇尾巴，她不管多忙，总要跑出去抱抱它，给它喂食喂水。
这年春天，李秀英的闺女出嫁了，流浪狗生了三只可爱的小宝宝，李秀英一只都舍不得送人，她要给闺女、儿子和自己各留一只。她向客人们说：“回了一个，走了一个，添了三个，你们说，哪个多，哪个少？”
原载2016年5月7日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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