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竞
不要，不要点灯！
周薇扑来，步态踉跄，一柄翠玉烛台应声跌落在地，碎成几段。
夫人，从故国带来的东西没剩几样了，又被您摔坏一桩！
婢女洗儿随侍周薇数年，也只有她敢当着主子的面发两句牢骚。周薇置若罔闻，双眼含泪，淡淡月光下，一张鹅蛋脸苍白得厉害，眼角眉梢都失了活气。李煜嘱洗儿出去，他陪坐周薇身侧，刚触到她指尖，她像被毒蛇利齿噬到，猛然抽开，木怔怔的视线转到李煜脸上，无声淌下两行清泪。
我宁愿……死……李煜伸手捂住周薇下半句话，他惊恐地看向窗外，黑洞洞的天与地，似一块裹尸布，正层层叠叠将他们盖过来，管他王侯将相，管他如花美眷。
他如何舍得周薇死？当年初见，周薇来宫里探望病重的皇后姐姐，却误入情网，爱上文才绝代的皇帝姐夫。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他给自己和妻妹的偷情落下口实，满城传诵她不够贞洁淑良，违背伦常，但只要得他真爱，周薇宁愿当瞎子和聋子，哪怕只剩一张唇，能亲吻帝王额头，能抚平他内心的皱褶与疼痛。
大周后身故，四年后周薇终于替代姐姐坐上了皇后位置，能陪在他身边，足矣，哪怕如今国破成囚，寄人篱下。
赵光义却连这些微希望都不留给周薇，每每召周薇入宫，她便噤若寒蝉，泪流不止，被宫人强行架上马车。这一次，李煜长达半月不见周薇之面，他如坐针毡难以睡卧，如今迎回来的，却是一个只想求死的女人。
洗儿打了热水来为主子净身换衫，毛巾拭到肩上齿痕，洗儿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咬紧牙劝慰：夫人，哪怕为了侯爷平安，您也不可有轻生之念！
周薇目光痴痴，半晌，才默默垂头。
第二日，有南唐旧臣登门造访。李煜不喜见到旧时部下，蹙眉坐着，像是和他们赌气一般。一胖一瘦两个臣子，迟钝得紧，猜不透旧主脾气，还一唱一和地自顾自交谈。
胖子说：当初太祖明明提出和亲之议，侯爷只要愿娶赵氏宗室之女就能保江南平安了，谁知……
瘦子：唉！那时夫人已留在宫中，侯爷另娶他人，岂不是辜负佳人？
周薇原本不愿多听，但她唯恐李煜言行失误遭来祸端，早早躲在帷幕后，此刻听到旧臣如此放肆谈论昔日帝后国婚，周薇一排银牙，将嘴唇咬出血珠，这才不至于发声斥责。周薇以为李煜也会像她一般愤怒，但看他神态不改，也不出声打断两个恣意忘形的嚼舌男，目光似穿透了帘幕重重，直抚到当日江南繁华之地。
周薇的心，些许火星，渐渐成灰。
数日后，有一名额有刀疤的男子深夜造访侯府，他轻功实在了得，避过守门宋兵，直接潜入李煜内室。李煜刚要开口，周薇敏捷地捂住他的叫喊，转向一身素黑打扮的来人，轻语：是要取我夫妻性命吗？
来人却双膝跪下，自称南唐旧部，不甘旧主受辱，要营救李煜飞出牢笼，起兵领将，自当一呼百应。李煜眼神惊恐：不，不……他语无伦次：你快走，记住你没有来过这里……
周薇眼神冷冷，她亲自上前扶起来人：天下易主非小事，你且离去，容侯爷思量。
来人磕头拜谢，刚离开，李煜便抱紧周薇胳膊，牙齿打抖得厉害：你疯了？真要陷我于不仁不义？用劲太大，周薇近日又瘦削得厉害，一只玉镯碎落在地，声响吓了李煜一跳，他无力地放开周薇，伤心摇头：你疯了，这种事岂可答应……
转眼，又到七夕，原本是佳偶团圆夜，宫里却传出话来，说皇后召周薇一道乞巧，即刻出发。周薇对着领头太监颔首：请容我梳妆。
太监知晓真相，哪里是皇后下诏呢？他们的皇帝今晚翻了周薇牌子，她打扮得光鲜靓丽些，他也好多得些赏赐，坐下舒舒服服喝茶，倒不如之前几次催得猴急。
李煜无声无息走到周薇身后，她正在梳头，不知今日用了何种浓烈胭脂，面色潮红，唇红似血，眉目依旧如画，却凄艳得赛过狐鬼。
陛下，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抛却家声名誉，与你相伴，不过，你是否后悔当日娶我为后？
周薇已许久没称呼他“陛下”了，李煜稍怔神，她却像一片软绵绵的树叶，从锦凳滑到地下。他似乎早有预感，跪下抱住她时不喊不惊，只是缓缓流出眼泪，摇头说：我知道自己偷生忍辱，害你至深，但只愿留得残命，好和你多相守分秒。
周薇抬手想拂拭李煜脸上泪痕，手举到一半，她拼尽全身力气微笑：如果真有人救你出牢笼，你且离去……
鲜血喷溅到李煜重瞳，他怕冷一般，将周薇抱紧，再紧一些。
领头太监听到屋内异动，闯入一看，气得顿足，指着李煜鼻子大呼小叫：你你你，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周薇尸身被运到城外，不知归葬何处。洗儿哭得天昏地暗，李煜却云淡风轻般喝手中热茶：你哭什么呢？人总归有一死。
洗儿愤愤然转身离去。这样也好，李煜摔碎手中玉杯，毒药侵上五脏六腑，疼痛不算什么，神志还清明得很呢，他忘了对洗儿说下半句：死了，才可和她比翼双飞，从此天上人间，不离不散。
原载《武侯文艺》2016·春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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