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村
在我们涅阳西南乡，只要一提起兽医世家“李先（生）儿”，可谓家喻户晓。但没人知道我们家黢黑的东屋暗龛里，供奉着一只高大的牛头骨架。小时候的我，从来不敢靠近东屋，一对弯角顶着红布的大牛头，鼻梁早就不见了，露着白森森的鼻骨，两只成了黑窟窿似的牛眼，盯得人直打冷战。我爷爷一再叮嘱我，嘴巴一定要上好锁，若是说出去，就是李家的败家子。我心里一直纳闷，爷爷为何要把这牛头宝贝样的藏着掖着呢。
直到文革结束时局稳定，退了休的我爷爷才向我揭晓了这一秘密。
那时候的我爷爷是公社兽医站德高望重的兽医师，我爷爷的高明医术，在偌大的涅阳，无人能望其项背。
1966年，全国山河一片红。我爷爷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在公社棉花库大院里，我爷爷站在高高的马扎上，身子弯成九十度，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斗。
我爷爷一向看中重点培养的一位姓刘的徒弟，血脉贲张，揭发我爷爷资产阶级享乐思想严重，下乡出诊利用手中的权力，向贫下中农索吃要喝，在东门大队一口气喝下八个荷包蛋。老实交代，有没有这事？
去年秋天，老街东门大队正在犁田的黄牤牛，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呼呼直喘，任凭掌鞭儿吼破喉咙，手中的牛皮扎鞭挥舞成狂风暴雨，牤牛就是起不了身。两条碗口粗的杠子穿过牤牛的身下，十几个青壮劳力用力往上抬，可牛的四条腿就是认不了地。求助电话打到了公社兽医站。
我爷爷飞身跨上毛驴的脊背，一路急奔，在横跨一沟坎时我爷爷竟被颠下了驴背……
到了现场我爷爷吩咐人提来一桶井拔凉水，挽起袖管，拿出一只筷子粗的三棱针，伸手捉起牛舌，在翻起的牛舌舌根处，三棱针对着一条暴起的血管直直刺入。牛血喷涌而出。我爷爷捞起水瓢，不停地冲洗牛舌根，血水哗哗……半个小时过去，牤牛竟一挺身，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我爷爷却一屁股瘫在了地上。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我爷爷在驴背上的那一颠多么可怕，划破了的右腿裤管处，硬生生擦掉了一块巴掌大的皮肉，濡湿了裤管的鲜血已经干结，而伤口却与裤管粘在了一起。
生产队长为了补偿我爷爷，安排人烧了一碗鸡蛋茶，里边打了八个荷包蛋，并放了一把白糖，亲眼看着我爷爷喝下，才放了行。
我爷爷说，是是是，我交代，有这事儿，我吃了东门八个荷包蛋。
徒弟刘一听，蹿上批斗台，厉声喝道，老实交代这些年你吃了我们革命群众多少鸡蛋？不老实，就砸烂你的狗头！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我爷爷说，我下乡看病，主人非要烧鸡蛋茶，我不喝，他们就怀疑我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没有办法。
徒弟刘吞咽了一口唾沫，别东扯葫芦西扯瓢，说，到底多少？
我爷爷说，记不住了，估摸着大约有一箩筐或一筛子。
徒弟刘又吞咽了一口唾沫，上蹿下跳，红卫兵小将们，听到了吗？这一箩筐一筛子鸡蛋，孵成鸡娃，鸡娃长大再嬔蛋，嬔的蛋再孵成鸡，孵成的鸡再嬔蛋，不就是成千上万的鸡吗？他这破嘴，是要吃空咱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啊！
会场上响起一阵排山倒海的吞咽口水声，红卫兵小将们都气红了眼睛，振臂高呼：“打倒剥削阶级李先儿！”“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李先儿！”有人一脚踹翻了我爷爷脚下的马扎，我爷爷重重地摔倒在一片口水与拳脚飞舞的汪洋大海中。一红卫兵夺过旁边一妇女纳了一半还扎着钢针的鞋底，不停地扇在我爷爷的脊背上。我爷爷身上的白衬衫，立刻被鲜血浸染，怒放成一朵朵刺眼的梅花。
我爷爷的惨叫，像无数的破布条，在会场上空扯过来扯过去，隔壁东门生产队拴在牛场上的牛们突兀受惊，哞哞乱叫，一个个牛头左右乱摆，围着牛桩，拼命挣扯。一时间狼烟与吼叫四起，草沫与屎尿齐飞。
眨眼，群牛挣断了缰绳，撑豁了牛鼻，拔掉了牛桩，它们不顾伤痛，哞哞吼喊着，呼隆隆尾追着一头黄牤牛，撒开四蹄，一路狂奔，旋风般冲入了会场，只见那头黄牤牛瞪着铜铃般的血红大眼，鼻子喷着团团白雾，在人群里风卷残云般横冲直撞，直挺着一对弯角，见人就抵。牛群疯了！红卫兵小将们恐怖地大叫着，四散逃命。
黄牤牛低头不停舔舐着浑身血污的我爷爷。我爷爷挣扎着抬起右手，抚摩着坚硬的牛弯角，与黄牤牛泪眼相望。
多年以后，黄牤牛无疾而终，我爷爷流泪买下牛头，悄悄带回了家。
原载2016年8月18日《百色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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