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选
江南乡村造房起屋，一般采用青砖蓝瓦。因此，烧制传统型砖瓦，成为众多山里人追求的手艺，掌握烧窑绝技的，便是窑匠们顶礼膜拜的窑王。曹三元便是云岭墟一带家喻户晓、人人敬重的窑王，无论年纪大小、辈分高低，都尊称他为“三爷”。
三爷成为窑王时，年纪不过四十，却装出一副仙翁道友的模样，山羊胡飘在胸前，手中不离一杆用古藤做的、五尺来长的烟筒。烟筒嘴是白玉琢的，由于长期吸吮，布满了红丝。烟锅是青铜打的，足有一斤重。窑王三爷爱烟筒如宝，因为这是云岭墟一带窑王的信物，是祖传约束窑匠们的指挥棒。
窑王三爷拜受烟筒时，同时也当着祖师爷神像的面，领受从师傅口中吐出来的“诀”。看火看烟封窑，封窑敬神赶煞，作为烧窑诀窍、独家绝活，窑王必须得到真传、熟练掌握、精准运用。不然的话，技术再好也烧不出青砖蓝瓦，而是红砖红瓦，甚至仍是泥砖泥瓦呢！
三爷从老窑王手中接过了青铜白玉烟筒，便有了一生的幸福、一世的威风，在山里人眼中，比当生产队、大队干部幸福多了、威风多了。
然而，窑王三爷年过半百后，见地方地境造房起屋，竟然兴起了红砖红瓦，砖瓦也不用闷罐窑，而是露天烧制了。砖瓦窑经不住风霜雨雪的摧残，变成了窝陷荒地、仰天长叹的愤怒眼睛。徒子徒孙们几乎都改换门庭，进城另寻生活路去了。连打砖抹瓦烧窑基本功已经扎实、准备接过自个儿手中烟筒的独生崽，也干起了投机倒把的勾当。山里人见了他虽然仍叫“三爷”，只是脸上不笑、嘴巴不甜了。窑王三爷不但变成了留守老人，而且变成了孤家寡人，不但失业了，而且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像是掉进了冰窖里。每每见到地方地境的新建房屋先是红砖红瓦，屋顶再不飘“山”字，而简化成了“人”字，后来竟然变成了钢筋水泥结构，“人”字屋顶也被夷为平顶，根本不再用瓦了。有的所谓仿古建筑虽然也是“人”字、“山”字顶，盖的却是油光闪亮的琉璃瓦，显得不伦不类了。而那些破旧不堪的老湾村，由于缺乏维护保养，由里到外逐渐倒塌，成为一座座“空心村”。
窑王三爷怎么也想不通，从盘古开天地，到眼下解放几十年来，造房起屋都是兴得青砖蓝瓦，不兴红砖红瓦。红色是火，造房起屋切忌火啊！砖也不是眼下的二四八小砖，而是三六九的大砖，省灰沙，牢稳。砖瓦窑不用“烧”钱，只烧柴，山里人有的是力气，山上有的是柴。而露天用煤炭烧窑，不但花血本，还只能出红货。这是从哪里刮来的、稀奇古怪的妖风，专朝他这个窑王脸上吹啊！
红极一时的窑王三爷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骨瘦如柴的他尽管走路依然鼻孔张向天，那张两边跌落的嘴却紧紧地闭着，把苦水怨情死死地堵在心里头。好歹应了一句话，有钱难买老来瘦，三爷古来稀了总算还吊着一口气。他咽不下这口气，不想把一身绝活带到阴间去。
果然有了时来运转的一日。贵人突然登门造访，请他出山继续当窑王，而且比先前的窑王还大、徒子徒孙还多呢。三爷以为是在做梦，咬指惊醒后，满口答应做五岭仿古建筑公司的技术总顾问。窑王三爷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告诉独生崽，想让伢崽去当技术经理，以便名正言顺地接过青铜白玉烟筒。没想到在外头野惯了的伢崽却嗤之以鼻，根本不稀罕那件老古董。
窑王三爷万念俱灰，苦思冥想了三日三夜，心中豁然开朗，决定使出绝招：抛弃祖传的陈规旧俗，公开招收一批徒弟，将平生所学全部吐出，绝不让半点烂在肚子里。告示一贴出，倒是吸引了一大片男男女女的眼睛，最后试着深浅前来拜师学艺的，也有二十几号人。
窑王三爷读书少，讲不出许多道道，只有手把手地教徒弟，关键环节反复示范。师徒们在云岭墟后山坡一边开挖土窑，一边打砖抹瓦、收集柴草。万事俱备后，窑王三爷才择定吉日装窑。大火连烧了三日三夜，他坐守窑门、寸步不离，不时地教徒弟们看火看烟。见焰火上了金砖，窑顶浓烟中找不出白丝来，他才一挥烟筒号令：“准备封窑！”徒弟们先是摆案请师傅敬神赶煞，接下来立即将窑门、烟道全部封死，打开蓄水池中的饮水喉颈。水泵开启，饮水喉颈登时响起动人的吸吮声，像毛奶崽吃奶一样。
窑王三爷见到没有一点杂色、敲起来清脆悦耳的青砖蓝瓦，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笑得好开心！见产品一出窑便被抢购一空，心里更比吃了蜜还甜。
从烧第二窑货开始，窑王三爷便放手让徒弟们操作。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再次打开窑门时，但见产品成色更好，窑王三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口气却再没有提上来了。
然而，就在徒弟们装殓师傅时，却见窑王三爷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尽管山里人绞尽脑汁、想尽办法，老人家的眼睛也没有合拢。这时，有徒弟聊起师傅生前曾经说过：他百年之日，要用青砖做枕头、蓝瓦当被子。大家伙才恍然大悟，立即在棺材大头摆上一路青砖，请进师傅躺下后，又将蓝瓦叠盖在他身上。奇怪！窑王三爷果然眉闭眼闭，眉宇间露出了称心的笑纹。
原载2016年1月8日桂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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