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墨正浓，皇宫的灯火显得格外耀眼，却叫人觉着再也迎不来第二天的亮。
曹子桓依旧缩在文思院的寝宫里，阖衣侧卧在那张能天下近十人的大床上，怀里揽着依然熟睡的女人，女人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展，显然睡得并不安稳，一手还紧紧攥着曹子桓那绛色绣了金线纹路的衣襟。
怀里的女人总是不知觉地动着胳膊要挣开，免不得抱她的人时不时地轻抚她背安慰着，嘴里还不停嘟囔，“没事，没事……我在，不怕……”接二连三的“惊扰”显然并不能叫天子有一个好眠，一双疲惫的眸子眯在那处，两条细细的瞳仁黑黢黢地映着帘外的灯火。
这时候静谧的寝殿又传来窸窣的脚步，曹子桓的眸子攸地睁开，疲惫之色尽无，便见到纱帘外那屏风上映了一人的影子，听那个影子用着几不可闻的气音说着，“陛下，路三娘请见。”
吴峫在屏风外头静立了片刻，隐约间听见里头衣料窸窣作响，便知天子已然知晓，立时退在一旁静候。
而屏风里，曹子桓撑着臂膀欲起身，只这人的手还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握着那手，明明已然捂了多时了，却还是透着凉意。眸中生怜，又俯下/身子请问郭寰的额，吻开那时而紧皱的眉，又吻上她的鼻尖，舔上她的唇，只轻轻摩挲着，略略拉开了一寸，便又印了上去，停留了些许，这才当真退开，可郭寰的手仍旧紧紧攥着。
天子自内室而出时莫名不见了外衫，那件绛纱袍且在榻上的人手里攥着。吴峫见了，擅自不知是从哪里翻找出来的大氅，紧跟上去为天子披上。
原该是冬日里披身的大氅，这时候挂在衣着单薄的天子身上，略显大了些。手下针脚规整，也不知是郭寰做了多久，她原不善女工的。
前堂里一个伺候的人也无，竟连吴峫也退身在外。天子大剌剌地坐在正中的矮几上，双臂搭在膝上，手指有意无意的捻搓着什么。殿中且站了一人，身上裹着枣色的斗篷，那脸隐藏在兜帽里，唯有从身材上看出来人是个女子，且是身材姣好的女子。
“知道朕为何叫你来。”
隐在兜帽下的眸子动了动，便见那笼罩了全身的斗篷里伸出一双纤长柔嫩的手来，一把摘了那兜帽，现出一颗漂亮的脑袋，正是清楼里坐在曹子桓身上耍赖的那位女子。“宫中出事，属下未曾预先察觉，是属下失职。”明明说着自己失职的话，却丝毫没有跪下请罪的意思。
天子竟也不怪罪，只挑眉盯了她片刻，一双亮得骇人的眸子便转向了他处，还不忘一声哼气，“三娘，莫要与朕打机锋，你若是有罪，怎还不跪下？说吧，都查到什么了？”
三娘眼角的笑意一转而逝，直往御座上走去，临天子三步前跪俸上一方长盒来。
曹子桓接过那木盒，盒与盖的缝隙灌了白蜡，又封了军统卫的圆印，小小的圆印上“卫雀”二字最是显眼。鸟雀叽喳飞窜于天地，意味传递消息最好不过。拇指略用力便捏碎了那封蜡，踌躇盒盖，里头躺着一卷红线缠绕的纸卷，隐约可见那纸上印透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取了纸卷，拆了红线，写满了朝中大臣日常行径的蝇头小字便现了出来。便是一目十行，欲阅完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也费了曹子桓不少功夫。
“朕的后宫长满了芳草，那些人最喜欢兰草，他们想把朕的宫殿也种满兰草，从邺城到洛阳，整个大魏，都要种满他们的兰草。”曹子桓且说着，却不知何时从身后捏出一方白绢来，上头一方方漂亮的手书。曹子桓一手将那白绢丢在三娘面前，“剔除来的空缺要补上，你挑些人，防着将来的芳草。”
三娘看了那绢，上头是一首诗，三娘非学富五车，却也能从笔迹观出这诗出自谁手。那绢仍躺在地下。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呐。”天子仰头一叹，这“兰草”依然成了野草。“三娘，待迁都后，你便退下罢，给汝贞生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三娘怔在地上，一时竟也不言。
曹子桓见她不语，脸上立时显出怒色来，“怎么，他嫌弃你？”
这三娘原是寿春城里一妓馆里的妓女，袁术曾时常光顾。三娘对袁术说过这般的话，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与我们这些花楼里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不就是吹一吹，捧一捧，拿钱一砸，谁还没当过花魁啊。袁术起初生气，只霎时便对其刮目相看，便收与身边做了妾。袁术败亡，这三娘胆大出逃，却还是被搜寻的将士缴获。曹子桓见她胆大机敏，对袁术与人勾连如数家珍，便纳入麾下。也不知何如，这瞧着浪里浪气的女人竟与那煞神看对了眼。
这时候，三娘美眸闪若星辰，纤长似带晶莹的睫毛颤颤，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竟生生叫曹子桓被瞧得连脾气也无。“陛下若是赏脸，便收了奴家罢。”
曹子桓一连说了三个“去”字，故作一副嫌弃模样欲将她驱走，“好好做你的事，仔细你的皮！”诚然恶狠狠，却换得那三娘银铃似的一串笑。
待她去，偌大的前堂便就余他一人，几近清晨，通明的灯火却将人照得连影子都无处躲藏。两指捏着那纸卷一头，攸长的中指将着纸卷展开，密密麻麻的名字又入了眼。看见上头“杨修”二字最为显眼。蓦地，又从身后抽出一木盒来，与三娘的那只竟似一模一样，只这盒上的封蜡已碎，约莫留的那一半只隐约能看出个“卫”字，却是齐汝贞先前递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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