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这几天，无论如何，都是那么的短暂。儿子，我好想看着你成人，立业，成家，或许你以后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或女儿，我也多么想抱一抱。我是希望你有的，这样的寄托给人以慰藉，我便时时刻刻体会着你给我的宽慰。并不是说你如何安慰我，而是你本身的存在就是我最大的收获。”郭秀握笔的手有些颤抖，她写得很慢，恨不能一笔一划都规划好路线，让字尽量工整。她的手臂没有多少力气了，平时拿刀切菜都费劲，此时落笔也不顺心意。
这又是一个深夜，夜窗映出一片单薄的身影，平白让人觉得孤单落寞。
“妈妈想自私一点，你以后找一个女孩子结婚吧，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互相照顾，互相依靠。你不要喜欢路盛星，我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可是你与他不合适啊，禁区哪有平坦的路呢？”从家长会那天起，郭秀总是会在本子里提到路盛星，说他好，但又叫陈茶放弃。作为一个母亲，一个没有多少时日的母亲，她为此焦虑到睡不着觉，深夜的梦里都是陈茶迷茫黑暗的未来。
郭秀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她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冬天。
陈茶上学的日子，郭秀时常坐在房檐下发呆，并没有具体想些什么，只是放空自己。陈茶在的时候，她会努力扯出笑容，这是她深夜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遍的，嘴角提到哪个位置，弯多大的弧度，她都调整得很好，让人瞧不出一点问题。
房檐滴着小雨，天还没亮时就在下，地面已经湿了一片。坐着的人轻轻呼吸着，眨了下眼睛，表情木木的。
她好像并没注意到雨，站起身就这么走进了干巴巴的冬雨里。她走出铁门，去了隔壁。
“哎呀，你怎么也不打把伞？”曹云霞打开门看到郭秀额头上黏着的几丝湿发，赶紧将她拉了进来。
老人的手是温暖的，郭秀被手上覆盖的热意激得心里一烫，转眼就要流下眼泪来。她回握着老人的手：“曹姨啊。”
这一声听了让人悲从中来。曹云霞眼皮一跳，带着她坐在沙发上：“怎么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你要答应我，你不答应我我就真的不知道找谁了。你……你要我……要我下跪也成，我这就……”郭秀有些语无伦次，后面一句说得结结巴巴，竟真的要往下弯身。
曹云霞大喝一声：“你这是做什么！不要这样子折我的寿。有事说就行，我能帮上我就一定帮。”
郭秀抹了一把脸：“我现在病得很厉害，已经治不了了。可是我那儿子还没毕业还没成年，我放心不下，我不知道我走了之后他会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不想让他太为我伤心，他有他自己要走的路。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的快到尽头，他的却还才开始，他还有很多机会，他还能去见这广阔的世界，绝不能为了我萎靡不振。若这孩子阳光率性，我倒还能少操点心，可他寡言沉闷，所有事情都埋在心里，我怕他太放不下。曹姨，在我离开后，你能帮我开导开导他吗？我这几天在教他做饭，他很聪明，一学就会。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没有好好做饭吃饭，你能做一碗醋溜土豆丝给他吃吗？他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这是我写的步骤，你按着这个来……对不起，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找谁了。”
郭秀说了一大段话，她说得缓慢，好几次停顿下来，费劲地想，然后接上。她握着曹云霞的手交代后事，曹云霞心中悲恸。她一个老太太听中年的郭秀谈死亡一事，多么讽刺。
“你还是个大姑娘，怎么，怎么就……成这样了呢？你再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查错了？”老人不愿意相信，这么好的一个人，平常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给她一份，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郭秀摇摇头，动作幅度太大，导致眼前一黑，好一阵才缓过来。她在陈茶面前伪装用了太多工夫，如今朝曹云霞讲出自己的病情，便放松了心神，身体的反应也变得诚实。
“是真的。”郭秀说，“大概这就是命吧。”
从前磨难生活，她都不觉得苦，回忆起来也总能记起往日温暖瞬间。可这次对她的打击太大，一想到不能陪陈茶长大，她就心痛，只觉舌尖都泛着苦。
“住院，你去住院吧。”曹云霞突然想到什么，言语之中存了一丝期望，“说不定还有转机！”
穷人家哪里经得起治病的折腾呢。郭秀仍然摇头，脸上神情如再不能回春的老树枯枝。
曹云霞是个心软的老人，不然之前也不会拒绝愿意出高一点租金的别人而把房子低价租给了郭秀。她的眼里已经有了泪意，哽咽道：“你，你放心。陈茶那么听话那么优秀，他一定会好好成长，我帮你照顾他，你，你放心。”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放心”，似乎除了这句就不知道要说什么。郭秀心里稍安，却还是空荡荡。她不能对着老人说陈茶那特别的喜欢，这秘密只能被她写在本子中，在那些事无巨细的交代中，这件事成了她心头最大的结。
“我给他存了一些钱，以后去大学了就能用了。我还给他留了很多话，他那么乖，一定会听我说的，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只可惜我看不到。”郭秀还是没忍住，哭了，她抽泣的声音也牵出了曹云霞的眼泪。郭秀吸了吸鼻子，哭出了声，“曹姨啊，我真的舍不得。”
曹云霞心疼这个苦命的女人，抱着她任她在肩上哭泣，那声音响在耳边，像要哭出这一生的委屈。
郭秀要回家，曹云霞打着伞送她到小平房的屋檐下，看她进了房间，跟着说了好几句叫她放心的话，才在郭秀的道谢声里转身离开。
郭秀下午睡了一觉，精神气仿佛恢复了些，便打起精神又在本子上写了一段话，大概是讲些对陈茶大学生活的畅想，结尾处老话重提，落下“一定要考去心仪的大学”一句。
外头已经停了雨，灰色的云层被风吹散些许，中间透下几丝阳光，光线微弱，照在身上凉凉的。郭秀眯着眼看了看，回头去收拾房间。她将自己投入忙碌之中，抚着陈茶的床铺，擦过陈茶的书桌，按高低整好上面的一堆书籍。
明天应该是个晴天，陈茶的被子和衣服可以拿出去晒晒，睡起来穿起来便有阳光的味道，在这寒冬里温暖舒服。郭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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