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沉，暮色将至。
快八点的时候，季泽赶在天色彻底暗透之前，把先前因为通风而打开的窗户关好，从书包里掏出几个药瓶，就着桌子上那杯橙汁把手里的一大把药片吞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蒙了起来。
虽然打心眼里膈应这个神经病一样的表弟，但对于陈肖哲那最后的提醒，他还是全盘接受了。
没人喜欢吵架。
尤其是在夜晚别人家灯火暖暖围坐一桌的温馨时刻，自己却像条疯狗一样，和个毫无逻辑的醉鬼互飚脏话，让整栋楼的人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脸面这东西，累赘又没用，偏偏又舍不掉。
夏季的夜晚并不凉爽，被子遮过头顶的那一刻，季泽鼻尖几乎是瞬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过相比于黑暗，闷热显然不算什么痛苦。
明晃晃的手电筒白光照着眼睛，心里的焦虑被强行压在了一个尚能承受的程度。
季泽有时候也挺奇怪，明明并不怕黑，但是只要在这个房子里，一切神经都变得格外敏感和脆弱。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举着手电的胳膊已经酸疼了，被窝里稀薄的氧气和高温让人昏昏欲睡，季泽上下眼皮打得不可开交，眼看着就要粘在了一起，几乎是同一时刻，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先是迷迷糊糊了几秒，结果隐隐约约听见陈肖哲那一声“爸”，登时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清醒的。
陈远今天大概是心情不错，没喝太多，脸上泛着红光，看见陈肖哲出来，有点意外：“还没睡啊？”
陈肖哲从冰箱里拿出冰水倒在杯子里递给他。
陈远喝了一口，含混着嘱咐：“早点休息，别熬太晚，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陈肖哲点点头。
“晚饭吃的什么？”陈远问。
“食堂。”陈肖哲说。
陈远：“手里还有钱吗？”
陈肖哲：“有吧……没注意，都在卡里。”
陈远甩出一小沓红彤彤的钞票，扔在茶几上，陈肖哲打量了一下，估计有个三五千。
“今天手气不错，”陈远笑着说，“你之前不是看上双球鞋么，买去吧。”
陈肖哲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爸，不是说好不赌了吗？”
陈远这赌瘾是三年前沾上的。
那个时候陈肖哲还小，也没在意，结果等他发现的时候，家里基本上已经被掏空了，高利贷也找上过门，只不过都被他爸拿一个又一个存折和银行卡给摆平了。
当然，那些钱都是来自他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表哥。
老房子隔音效果奇差，那薄薄的一层墙板除了分离空间之外，简直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哪怕是在离客厅最远的房间里，蒙着一层被子，陈家父子俩的对话也能一字不漏地钻进季泽耳朵里。
季泽听得心里发苦。
“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在陈远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只要和这个宝贝儿子说话，他永远是一副慈父模样，哪怕前一秒还在对着季泽咆哮，后一秒也能因为陈肖哲几句话而偃旗息鼓，换上一张笑脸，那一肚子邪火也能憋回去大半。
所以陈肖哲在家，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有些好处的，季泽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陈远不想和儿子讨论“赌不赌”的问题，没话找话地问：“对了，你哥他们什么时候放假？”
陈肖哲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俩好久没说话了，不过算着应该也快了。”
“这是还怄气呢，”陈远手揉着太阳穴，冷哼一声，“小兔崽子气性还挺大，为了一套破房子，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接，防家里人跟防贼一样，对外人倒是一个比一个亲……”
陈肖哲说话没什么顾忌，他淡淡地说：“可是人家对我哥确实比咱们好。”
“你以为向家那两口子真把他当儿子养了？人家就是看他没爹没妈，可怜他而已。”陈远嗤笑道。
陈肖哲没接话，想着等他爸唠叨累了，自己就闭嘴了。
陈肖哲不是很喜欢和陈远讨论季泽的事情，其实很多时候，他也是看不上陈远的某些做法的。只不过陈远对他太好了，好到他觉得不帮他爸算计算计他哥，自己这儿子当得都臊得慌。
没一会儿，陈远的酒劲儿就开始上来了，整个人仰躺在沙发上，老和尚念经似的，嘴里嘟囔着一大串，乱七八糟的，语序颠三倒四，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谁也听不清，陈肖哲只能凭直觉判断，应该又是在骂季泽“白眼狼没良心”之类的。
他放任陈远在沙发上骂骂咧咧，先是去厨房刷了个碗，又细心地扫了扫地上的灰尘，然后用钥匙锁好了两道门，动作不疾不徐的，似乎已经习惯了。
等做完这一切，沙发上的男人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像蚊子似的哼哼，愣是没停下。
已经自言自语骂了半个小时了。
不知道的以为这俩人有什么血海深仇呢。
陈肖哲有点无奈，走过去拍拍陈远的手，“爸，差不多得了，人没死都要让你念死了。”
一直回荡在小客厅里的低语声终于打住。
陈肖哲又用力地摇了摇陈远的身体，“爸，困了别在这儿睡，小心着凉。”
陈远那已经闭上的眼睛一下睁开了，在吊灯的照射下，浑浊的眸子里好像还掺着半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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