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历27年 六月 晴转小雨
圣子殿下说对了。
顾公子果然未能坚持下去，就在昨日，向校长递了转学申请书。他决心去伯雅附中，—— 与白帝城只隔了一个月夜海峡的国立高中念书。
因为有人为他死了。
半个月前，Ⅱ班有个对他痴心一片的女生，在早祷的时候，忽而立誓说：倘若得不到顾公子的青睐，她就从中心广场的神心钟楼上跳下去。
事情一下就传开了。我们都晓得，她在威胁顾公子。把立的誓那样大声说出来，自然是为了让该听见的人听见。女孩子们开始厌恶她，为她的心机；但同时也暗暗钦佩她，为她的勇气。纵使她的立誓看上去有些贪得无厌，却是以生命为赌注。
我们都晓得那是一个威胁，而顾公子是最不愿受威胁的人。可我们都觉得她会赢，——她的要求那样贪心，却又那样卑微。她所谓的“青睐”，也许只是一个吻；甚至吻也不需要有，只要一个眼神的顾盼和几句温存的话语。
对于顾公子来说，只是一片羽毛那样轻，轻轻一点就可了结之事。对于她来说，却得拿生命来赌。
——有什么必要呢？
有什么必要拒绝她呢？就当偶发一回善心，做些善事，挽回沦陷在华丽表象里的生命。
可顾公子说：“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匀给不相干的人。”
当时他正在湖畔焙茶，慢条斯理地用彩色石子打棋谱！
第二日，他说完这话的第二日，那女生就去了中心广场，从神心钟楼上跳了下来。她躺在血泊里，白鸽们围着四分五裂的尸体盘旋。她死前什么也没说，只凄惨一笑，一身素白的衣裙就利落地坠了下去。
当天晚上，素同顾公子吵了一场。温和，简朴的素小姐，在争吵中扇了公子一耳光，因为当她问：“你晓得那女孩儿名字吗？”时，顾公子回答：“愿意为我死的人可以填平月夜海峡，难道我都要记得？”
第三日，顾公子递出了转学申请。
圣子殿下刚从宝因国祭典回来，为顾公子饯别。只说了一句话：“有一日，你会付出代价。”
顾公子说：“阿佩，神的铁链和宠爱，当真禁锢住了你的心吗？一个人倘若只能按他人意愿活着，——那他为何要活着？”
——当时Ⅲ班一个学生，正好在隔座听见了。立刻回来告诉了我们。
我们觉得顾公子说得有些道理，同时又很有点同情那个女生。她爱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冷漠，无情，根本没有心？
但最使我困惑的，是顾公子那句诘问。我们都下意识在心里赞同，但事实上那与圣训是乖违的。神的羔羊不需要有自己的意愿，他们为神活着。
我思考了一夜，始终弄不明白。于是我想，我为何不去请教一番殿下呢？在神廷，“圣子”可是代表最高的智慧光明的灵魂和最虔诚的心。
我再次来到那扇窗前。
——殿下不在，书案上只搁着本羊皮书；弥尔顿的Paradise Lost。
我生出些惊异，同时和着愤怒。
我在西苑找到了他。
他正低头，给一只浅色的小鹿喂食；小鹿舔一舔青草，又去嗅他的手心。他就被逗得轻轻一笑，但那也是一种极浅淡，带了些哀伤的笑。
我住了脚步。
他抬眸。
眸子里掺着水晶与雪意。
“殿下，”我说，“您！您在想什么呢？”
——我把书拿出来。
Paradise Lost，《失乐园》。
讲撒旦堕天之事：明亮之星，拂晓之子，最圣洁耀眼倍受神恩宠的天使长Lucifinil；神令他向人子下跪，他带领三分之一的天使叛出天国，说：“宁在地狱称王，不在天堂为仆！”在混沌里坠落九个晨昏，成为深渊王者。
殿下垂眸。
天忽而阴了，浓云遮了日光；圣城古怪的天气，想来又有一场暴雨。
“只是有些好奇。”
他说，“光明之外，是什么。”
“可您是圣……”
我拔高声调。
——又立即住了口。
他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漫开的波澜。风席卷而来，杂着冷雨。
——我觉得他在生气！
我惹恼了他！
“学长，”他说，“你不只是为了书来找我吧？”
我才想到自己一开始的目的。
可雨已经落下来了，黑云催城。再不躲，待会儿定会被淋得没脸见人。
“没事了！”
我说，“——我先回去了！”
殿下点头。
“学长，”
不等出苑门，他又叫住了我。
——我回头。
“倘若你对什么事抱有困惑，”音色如潺潺流水，“不如亲自去体验它。”
——亲自体验吗？
“很多事，”圣子殿下说，“我也很困惑；‘最高的智慧’只是一种名义上的赞美。世上很多事，我也很困惑。”
他立在雨帘里，银色卷发被打湿了；眸子却显出一种小鹿般的清澈。我第一次注意到，在耀眼的圣子的光环下，他其实是一个纤丽的少年。
他其实还只是个少年。
——“好的。”
我说。
殿下。
傍晚时分，学生会的人来统计联考志愿。我想了想，在申请书上填下了“星海”。
——自由。
——神的意愿？
——光明。
——魔鬼与阴影？
我将亲自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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