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
北京师范大学/刘秀林
四岁时跌入排水沟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水会夺去我的整个世界。
我家所在的那片居民区是依山傍海的，但山却是小山，海也是渔海，全没有所谓的“远山、阳光、大海、沙滩”的美感。却因为这特殊地形，夏天时总会大雨倾盆，倾注得河啊，溪啊，小池塘什么的，就像青春期小姑娘的泪腺——总是泛滥成灾。当然其中，也包括路边的排水沟。
在我四岁时那个朦胧的阴天，一阵调皮的海洋风就携带着充足的水汽雀跃而至，来拜访他的陆地老朋友。空气中弥漫着湿答答的味道，撩拨着我躁动不安的心。每到夏天，最头疼的事情就是睡午觉——我的精力实在旺盛得很，而妈妈却坚持“午睡有利于智力发展”。于是，吃过午饭的我还打着饱嗝，就从家里溜了出来。偷摸着出门前，还看了一眼在厨房中忙着跟锅碗瓢盆战斗而无暇看住我的妈妈，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阴沉的天气完全没有妨碍我“逃睡”后的欢欣，但出门后看到满天的乌云我还是吓了一跳。如果当时的我是十四岁或者二十四岁，一定背得出“黑云压城城欲摧”或者“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诗句，但四岁的我抬头看了看低得伸手就能够到的天空，有了一个极大的担忧：天该不会要塌下来吧？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但又觉得回家这种落荒而逃有失尊严，于是决定改变路线，去找自己一直崇拜的婷婷姐——我认为她是完全可以保护我的。
十几分钟后，五岁的婷婷姐和我走在紧靠居民楼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先前那阵顽皮的海洋风在被山峰挡住去路许久后，一气之下把暖温带海洋的水汽摔了个满天。我们两个同撑一把伞，沿着半米宽的排水沟走着，在风雨中飘摇，好不自在。姐姐忽然从排水沟的这边，一脚跨到了那边，又从那边一脚跨了回来。这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仿佛没有什么难度。但在四岁的我看来，却是如此危险而潇洒。于是我提议她在排水沟的另一边不要过来，我跨过去跟她一起走。
“你？”姐姐瞪大眼睛看着我，“肯定跨不过来的！”
我感受到莫大的侮辱，以及对自己的弱小的愤怒。眼前一米深的排水沟波涛汹涌着，滚动着湍急的雨水。然而士可杀不可辱，我像一个慷慨赴死的骑士，一咬牙一闭眼，一脚跨进了排水沟中。我已经忘了水是怎样的凉，耳边回荡的尖叫声究竟是她的还是我的，只记得水一下把我淹没了。那一刻，我担心自己以跟地面平行的视角看到的画面竟成了最后的诀别，死亡的恐惧从那时开始紧紧抓住了我的心。不过，还没来得及多品尝几秒死亡的滋味，我就很快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拉出了排水沟——一位路过的叔叔救起了我。很多年后，妈妈还会絮絮叨叨说起那天多么幸运，而我是多么顽劣。
在我跌落排水沟的马路上，有一个岔路口，连接着一段下坡路。这个坡并不陡，但却十分漫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直达我就读的小学。这段下坡的一侧有一个大池塘，另一侧还有一片不算很茂密的小树林，加起来简直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小树林里可以玩的东西极多，先不说爬树和挖蚯蚓，单是夏天知了爬树的时候，晚上去拿手电筒照“知了鬼”——也就是知了还未长翅膀的幼虫，就再好玩不过了。捉得多了，撒上点盐，回家叫妈妈用油一炸，就是一盘极其美味的小菜。后来读到法布尔的“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才发觉自己竟剥夺了“知了鬼”们一生唯一的欢乐，实在是残忍得很。
不过，冬天的小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也没什么生物，实在乏味得很。倒是小池塘，一年四季都有得玩。冬天最好的当然还是结了冰，那时也没有滑冰鞋，只是几个小伙伴一起去冰上走走，为的就是一步一滑地出洋相，供对方取笑。当然这种活动是被大人严令禁止的，在他们眼里从来没有冻结实过的冰，于是还是要期盼着夏天的到来。蛙声四起的时节，小池塘边上总生着茂密的芦苇，蚊子多得像一股嗜血的黑旋风，稍一靠近就会起一腿的包。但我们总也不惜冒着喂蚊子的风险，在小池塘附近“寻宝”。无论是一只长相奇特的虫，或者一株线条完美的植物，都会成为向其他小伙伴炫耀的资本。
这段趣味盎然的下坡路成了我上学和放学路上最大的期盼，但也成了最艰难的一段——每一次匆匆离去都是忍痛割爱。有一位阿姨时常向我妈打小报告，说我上学时不仅出发最晚，还时常在小池塘边逗留许久才离去。我对于这位阿姨的情报来源百思不得其解，贪玩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被跟踪了，如芒在背，实在扫兴。后来跟妈妈去她家做客时，站在她家阳台上才发现，她家前方就是马路上的岔路口，正对着那条大下坡，一切尽收眼底。即便妈妈再三警告“掉到池塘里一下就会淹死”，但我还是无法做到“离那个池塘远远的”。一则是因为玩心很重，更重要的是，我急切地想找到那最稀奇的玩物，从而得到小伙伴们的一片赞叹和羡慕，其中包括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男生陈浩。在我还分不清45和54之间究竟应该填大于号还是小于号的时候，他就已经会背九九乘法表了。我时常在上课时侧过身去，看着他坐得板板正正地听讲，像一把摆得很正的小板凳上面架着一个大大的脑袋。这画面是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我也因此“吃”了老师不少的粉笔头。我无法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忍受了多少痛苦才能一节课都坐着一动不动，于是更加佩服他。他把铅笔盒摆在桌子左上角，我也摆在左上角，他有时把脚伸到前面同学的凳子下面，我也把脚伸出去搁在前面同学的凳子下，有时看到他挠一挠头，我也要挠一挠……仿佛通过这种方式，我就跟他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联系。可他除了收作业的时候，从来不跟我说话，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一次，我在教室后面的泥地上发现了一只触角很长的蜗牛。那两条像小天线一样晃动的柔软触角，用手一碰就会缩回去，过一会自己又长出来。大家纷纷跑到我的座位上来观赏这只神奇的蜗牛，拨弄它的触角，而在包围中得意忘形的我看到那颗熟悉的大脑袋也凑了过来，脸立刻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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