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彼岸|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朱弦
一
生活是由无数碎片拼贴而成的此岸与彼岸，我们的脚下满是碎片的针尖与锋芒，扎人，隐约可触摸到伴着疼痛感的呼吸，从此岸跨越到彼岸，皓首穷经，却是永恒的海市蜃楼般幻化的距离。彼岸永远存在，却永远不可到达。造物主设下咒语般的界限，通往彼岸的路上仍然浩浩汤汤，远方的奔赴成了赋予意义的使命，不计路途，不问艰险。
二
我无法设想思想上的残疾。曾经我试图弄清人与动物的区别，一个写科幻小说的朋友告诉我：“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无时无刻不在破坏环境，而动物在保护环境。”我并不反对他的观点，但这并不是最为满意的答案。接着在一本书上，我无意中看到：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运用理智，即人的理性。我联想到由于理性，人因此获得独立、自由以及尊严。人若失去了它们，是否还能完好地在世上存活？也许是我轻看了人的意志力，或是对于残疾本身的恐惧。这源于人天生对异己的行为表现出一种排斥的心理。也许，人的伟大正在于当生存成为一种奢侈，生命便降低了其他需求，活下去才拥有尊严。
记忆卷轴中的某个下午，夕阳半悬，群山巍峨，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常看见一个男生坐在他家门前的板凳上，歪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独自笑着，他只能歪着脖子，并保持这样的姿势，岁岁年年。撞见他似乎“不怀好意”地朝我笑，我往往会夹紧书包快速走过。偶尔，会看到他妈妈耐心地帮他洗头发，喂他吃饭，他就这样坐着长大了。他走起路来身体极不协调，脑袋倒在一侧。我常认为他的每一种姿势都很丑，以至过目不忘，在多年后的今天还能忆起当时的情景。
朋友告诉我，他一出生就是一个弱智的孩子，没上过学。后来我看见他，总忍不住在他身上停留几眼，他的眼神里几乎一片空白，在他的个人世界里，存在而又消逝的时间是无意义的，他有的只是一把小凳子，没有玩伴，因他的注视青山也变得老而沉默。他的命运就像一张透明的纸，纯白得可照见观者的影子。不懂得讥讽与鄙视的含义，却因此能够避免自卑与敏感带来的心理伤害。世界之外的残酷与争夺不属于他，他用“狞笑”来回避所有以异样目光看待他的人，脸上挣扎的皱纹浮起条条苦难遗留的痕迹，在重复的每一天里重复着一个表情，别人不懂他，他也不懂自己，弱智与无知压折了生活的白纸，苦难的重量沉重如铅，一轻一重，时光就这么无情地老去。
他坐在夕阳残留的余晖里，径自笑着生命的炎凉。
今年暑假，我作为一名志愿者参加了家乡的第三届船山文化夏令营。天气炎热的上午，我和其他志愿者在一间空教室里整理汉服、书包，还有为这次活动编写的书籍。一个小女孩趴在教室的窗户上偷看我们，皮肤晒得黝黑，衣服看起来陈旧而略显脏乱，她不像是城里的孩子，相反，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乡村孩子特有的野性和质朴。此刻临近正午，外面太阳投下的光线像是燃烧的火光，炽烈而毒辣。她突然在窗口大笑起来，我回过头来看她，她孩子气露齿地笑，不掺杂任何异质，纯粹得像是初春的田野。
伍芳姐是志愿者中的带队老师，她招呼那个小女孩过来，递给她一本夏令营的书，并说道：“回家去，小孩子别在这儿玩了。”我猜想她是看不懂的，里面有《黄帝内经》《论语》《道德经》等书的节选，没有注释。她拿了书，在这大太阳底下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休息时，我决定去学校的操场溜达一圈，没想到又见到了她，她和一些孩子好奇地打量着我，仿佛我从另一个星球骤然降临。我也不记得是怎样和她们打成一片的，她们一群孩子抢到了我的工作牌后直嚷嚷我的名字，也许是一种关系上的不对等，她们倾注的感情与好奇心远比我要多，而我以成人的角度来看，已经提前预知一场短暂的了解注定是一次无言的离别。
我站在大门前看她们玩乐时，旁边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佝偻着背，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这所小学的老校长，他望着那个小女孩的背影，叹息地说道：“她是个低能儿，读完了小学六年级，十以内的加法还不会。”我的心琴弦似的猛然被这句话的反作用力震动了一下，震音不绝。脑海中清晰地浮现那个坐在家门前弱智男孩的身影，我蓦地担心眼前的小女孩落入同样命运的圈套，她不过12岁，看起来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而她的命运远比我所设想的更加复杂、不幸。
再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上沾了许多饭渣，白黄色的一团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发亮。她的衣服看起来更加脏乱。我找来一些纸巾，让她站好，仔细地擦她残留在头发上的饭粒。这些不小心遗留在身体上的东西可以擦去，可聚集在她身上的凉薄与讽刺，却无法擦去。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上帝造人也有失手之时，还是上帝洞悉一切，却刻意为之、苦心经营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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