捋清楚来龙去脉，罗谷雨松了口气，用力揉了揉脸，试图将脑海里徘徊不去的梦里无稽情节打散。他身后榻上卷着布老虎的白蠎歪着脑袋看自家举止怪异的主人，见他站起活动手脚，忧又无故拿自己出气，连忙压低身子装作仍在睡梦之中。
于屋中来回踱步，那些个荒诞越是企图抹去越是历历在目，罗谷雨索性不再勉强自己淡忘，而是转移注意，到窗边将窗户推得大开，往下探看。
此刻他身处之处，是洛州边界一个较为繁华的城镇。至中原半年，人马络绎对于罗谷雨而言已非稀罕之景，只不知何故此地四处张灯结彩，虽无有雷家办寒衣节时候的盛大，也别有一番热闹。
对于在梦境中梦到唐申，并且有出格的接触，罗谷雨觉得尴尬，又有些好笑。
尴尬在于，适才虽然是梦，到底是自己的梦，唐申视自己为好友，前前后后不吝费力多番帮助自己、为自己着想，自己在梦中却如此轻慢对方，实在不应当。好笑在于，自己分明也视唐申为友，是第一个且目前唯一的好友，这等离奇的梦境，真不知道源头在何处。
如此想着，罗谷雨一边摇头一边坐下，将游记翻过来盖好，倒了碗茶解渴。
凉透苦涩的茶水，似乎让情绪彻底回归平静。
少时，外头传来叩门声，两重一轻，没有脚步声，必是唐申。
“申，哩直接进来就好，用不到敲门。”
话落，门扉遭轻轻推开，一身云纹白袍的唐申走入来，说着：“若你不方便，我不叩门入来，于礼不合。”
“哩跟我都是男人，有甚么不方便？”
在苗疆活了近二十年，哪怕身为圣子，鲜少如其他族人般隔三差五聚众前往河中凫水，其中讲究的才穿个裤衩、不讲究的乐得自由，仍是深受风气影响。他所生长环境不讲究大防小防，更不觉得同为男子，有的大家都有、没的大家都没，有什么可防。因此，对于中原种种“礼”，罗谷雨仍是处于十窍通了九窍的状态。
唐申只是笑笑，来到他对面坐下。
横在二者间的方桌宽一臂左右，这个距离，罗谷雨隐隐能自唐申身上感觉到自己的气息，他知道这来自自己数个月前借予唐申作护身符的镯子。蛊师间的感应，听上去玄之又玄，无非如野兽之间透过气息判断对方强弱与来历，多时毋须面对面，凭借“领土”各处留下的痕迹就能知晓。只不过野兽留下的痕迹是爪痕和气味，而蛊师的痕迹多是身旁物品，护身符便是出自这个原理。
原本罗谷雨不记得这回事，他带出来的银饰铺了半个行箱，后记起来，却没有了要回来的必要。
既然只是护身符而非蛊师本身，这种感应如非靠得较近，一般难以察觉。偏偏世事就是讲究一个机缘巧合，此刻二人距离不远，罗谷雨理所当然察觉到对面人身上传来属于自己的气息，同时也前所未有地，留意起唐申来。
苗疆人，多半对外貌并不执着，更重视感觉二字，因他们深知外貌终会随着年月改变，而他们受娲皇祝福与生俱来的感觉不会。于罗谷雨而言，他时常感觉唐申像风，不知来处去处就现身眼前，时而是夹带春雨的微风般温柔和煦，时而是携从乌云雷电倾压的飓风，或阴或晴，捉摸不透。
他是第一次端详唐申眉眼。
……不，并不是第一次，昨日在密室当中，他们之间相距不足一指，他其实也是仔细瞧了的。只是密室之中烛火昏黄，不如眼下日光清澈。
唐申的眉，似乌羽鸟的飞翼，眼，如祭祀娲皇时奉上神坛的十胜石，一头长发看上去比族中手最灵巧的阿妹染出的蜡染布还要漆黑柔顺。手与脖颈干净修长，自素白淡雅的衣着中伸出，与腰背连接出一条美好流畅的弧度。他眉眼发的乌黑沉淀了所有午后日光成了极致的黑，手足衣的白映返了所有午后日光成了极致的白，本该泾渭分明的黑白，竟出奇的融洽于一人之身。
这样细细盯着唐申面庞，宛如细细盯着真实与幻境间的罅隙，罗谷雨不由自主地想起蝴蝶泉水底那块他至爱的鹅卵石。那块鹅卵石洁白且圆润，触之生凉又有余暖返温，像是落进水底的明月，明月如果能够触碰，想来会是同样的触感。可，到底天上的明月太过遥远，水里的月影容易破碎，蝴蝶泉在万里之外，于是此时此刻无一者能与眼前人比肩，许他触手可及，掬在掌中。
当罗谷雨意识到不妥时，他的手已经朝着唐申微微抬起，换来唐申疑惑询问的眼神。为掩饰尴尬，罗谷雨手腕一转，将桌沿倒扣的茶碗翻过来一个，倒上茶水递到唐申面前，问：“东西寄回叻？”
“寄了，腊月以前当能收到。”
“师天徒人也走叻？他一个人真没问题，不同我们去西安？”
“他与我说原便是准备往东去，你之事休，他无谓多留。我亲将他送上东去的商队，适才与商队主交谈一二，觉是个沉稳之人，只消师子齐不好管闲事惹事生非，应能送他安全抵达。”
“他不惹事，事来惹他。”
“说的也是。”
淡笑一声，唐申端起茶碗，浅浅饮一口。
浅色的嘴唇抵住深青色的茶碗，掩在三层衣领间的喉结微动，他下唇为茶水浸润，似荷瓣沾上点点露珠。俄而眼帘眨动，日光穿过眼睫碎隙，附上一层光晕，将之照得略略有点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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