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规矩之多，对罗谷雨而言已不是奇闻。
早在借居雷家之时，他闲来无事于府中乱走一气，寻一处坐下，看雷家仆役来来去去，旧人训斥新人，耳中所闻站有规矩，坐有规矩，连洗漱也有规矩。林林总总，无端令他想起从前豢蜂时，观望千百蜂子井然有序各司其职，供养一巢之母的场景。
五仙教中固然亦有规定，总结下来无非与蛊术相关，譬如限制哪个氏族钻研哪种蛊的养法不得越界，远远不及他在雷家所见这般“井然有序”——从洒扫几时开始几刻结束，到衣着打扮不得与主人家相撞，再到各个主人喜好茶水该有几分烫，都要去铭记成习惯，仿佛活在条条框框之中，不得一点自由。他原以为仅是人多而地广的雷家如此，按照指引孤身北上，刚感觉些许清净，又听唐申揭露种种“江湖规矩”……
走出春樱坊，罗谷雨抬头看了看天，心中低叹：在中原行走，真是无往不在束缚之中。
“怎么了？”
听到询问，罗谷雨看向身侧人，敏锐直觉探出那状似淡漠的声线底下藏着关心。
他依旧想不明白这关心是从何而起，但自与唐申说出自己可能并非五仙教圣子一事来，他能清楚感觉到唐申对自己的态度未有分毫改变。其他不说，单此一项，就足够他敞开心扉。
无论南北，上位者都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不管本身脾性如何，作为教中圣子，自幼受到教主教导，罗谷雨并不是一个谁想闲谈都能聊两句的人。换作旁人，这般无甚意义的搭话他哪里理会，确是接纳了唐申作为自己友人，才会玩笑一二，寻常闲话道：“哩对这些很熟悉啊。”
思索一瞬“这些”指的是什么，唐申没有否认：“接触多，比常人多懂些许。”
“我以为哩会嗦家中长辈有教？”罗谷雨暗指唐申二刻钟前评论几位出身门派的少年的话，又说，“哩阿爸、雷阿伯很疼哩。”
唐申其实并不乐意从罗谷雨口中听得雷元江之名，雷元江老谋深算，直至今日他心中提防仍然不减，担忧雷元江会对罗谷雨有什么影响。他想解释雷元江并非自己父亲，但又觉得过于麻烦没有必要，于是说：“他人说归他人说，终究是要自己亲眼看，才有深刻体会。”
“也是。”
渐渐将春樱坊抛在身后，二人漫步道中。
街道两侧大多商铺都打烊了，唯有酒馆赌坊还红火，笑闹声传得甚远。
并非节日，四下客栈门可罗雀，二人懒于挑剔，随意迈入一家。里头掌柜对异族打扮的罗谷雨看了又看，迟疑着，若非唐申看起来并不好惹，恐怕就要睁眼说瞎话借口房满不予交代。
付了银子，取来门牌，二人也不在冷清大堂中多留。
他们房间比邻，顺口吩咐小二送来洗漱用水，唐申正准备与罗谷雨道晚安，罗谷雨先他一步，侧头问：“哩要睡了？”
眼下尚不及戌初，明日辰时才上渡船，唐申一日真正所需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哪里会这样早歇息。在雷家时，他尚有诸多年底前必须完成的事情要帮雷元江处理，如今多出来这些时间，他本预备打坐练气熬过去，听罗谷雨如此一问，便摇头。
“有些问题想问。”罗谷雨说，并朝他倾了倾身，“待会儿哩方便迈？”
唐申隐约猜到罗谷雨想问什么，不论是从担忧罗谷雨孤身行走遭人为难出发，还是从自己心意出发，他都乐意并欢迎罗谷雨多谈几句，当下颔首：“方便，你何时过来都可。”
说罢感觉此话似乎有点过于殷切，他又掩饰：“我一般过了戌时正方才休息。”
罗谷雨不疑有他，双方各自入房。
客房中物件完善，半旧不新，无甚可说。
将行装整理妥当，待小二送来水，唐申便换下颇带风尘的衣物，简单清理。路过镜台，瞥到上头那只有些年头的铜镜，又想罗谷雨在春樱坊中说的话，他不由多看几眼自己镜中有些模糊的眉目。
并非真如门里伙伴说的那样没有辨认美丑的能力，只是、若说一般人对容貌的判断不仅限于美丑，唐申对容貌的判断便只有美与丑。别人看来的倾国倾城在他眼里与小家碧玉没有区别，因此哪管别人说一千道一万，他对自己面貌判断依然模糊，亦不以为意。
罗谷雨所言，他却不能不在乎。
盯着铜镜看了片刻，唐申默默拿过浸湿的面巾，拧干水，擦脸。
哪怕是出外门任务的现在，哪怕并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真面貌，以防万一，他脸上仍有易容。易容不为风沙水汗所化，与在雷家之时，稍有区别，画的更秀丽平常一些。他其实愿意坦然以待，想要将易容清去以示罗谷雨，但他也知道这样不妥，迅速按下冲动……说到头来，“雷越”的易容也并非他真正模样，罗谷雨已看惯了“雷越”的脸，冒然示以真貌不妥。
叹气。
天气寒冻，窗外隐隐能够听闻呼啸江风。
小二提来的热水未用罄，唐申便用之泡茶，然后清洗倒扣在桌面的茶具。耳中忽然听闻细微的窸窣声，从不远处过来，停在门前，他持着水壶冲洗茶碗的手一顿，抬起头。正是此时，那因为等待罗谷雨而没有上闩的房门被微微推开一条细缝，一抹白色拱过门槛，水一般流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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