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人口称的“大厅”,实有完整称谓,名作惊世堂。
惊世堂封闭之时,雷季泷尚未降生,十三年弃置,未让苔痕沾染墙瓦,却叫此处成了这片他最为熟悉的土地上,最为陌生之处。
他说不清代替窗纸铺满窗棂的琉璃的所有颜色,甚至入门之时,堂前门槛之高,尚越他膝盖一线,属他平生所见。他需把深衣衣摆提到腰间,一条腿高高抬起迈过去,再踮了脚将后腿收回来。
动作虽笨拙,应也无人察觉。
“小泷?你怎么在此处?”
堂上三人闻声瞧来时,表情意外的相似,错愕以后变得颇为严肃。
“什么叫我怎么在此处,难道还有地方我去不得的吗?”雷季泷大大咧咧迈着步子,听罢此话便摊开手来,耸了耸肩,“我还要说奇怪,怎的躲到此处来,害我到处都找不着人。”
见着雷玊玫身侧还站了郑元琪和莫秋雨,他的表情更不掩饰好奇:“怪了,琪叔怎么来了?还有秋雨,平日这个时辰你不是在家中练拳吗?”
郑元琪自知嘴笨,索性一言不发,但笑不言。莫秋雨下意识往唐申所在以及雷玊玫背影看了眼,拿不定主意,脑筋急转,支吾道:“没什么特别的,所以就……找你耍来,不好吗?”
雷季泷同莫秋雨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从来只有他找莫秋雨出门耍,没有莫秋雨来找他的道理,当下面露狐疑,盯的莫秋雨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得意笑笑:“我还不知道你吗,找借口也找个合理些的好吧?要有一**莫大少爷会‘玩物丧志’,怕我也能考个状元。”
揶揄罢,他往左右看,见人人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忧心忡忡,心中疑惑,便也毫不掩饰指着下人们问了出来:“姑奶,今日是怎么了,大家都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模样?他们又是做错什么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没什么。”雷玊玫摇头,身子前倾颇显亲昵之态,却微微侧过脸朝旁侧莫秋雨睨了一瞬,回过脸与他道,“你无需顾虑此事,既然来了,何不索性让秋雨伴你出门?”
莫秋雨思索少时,很快往前跨出几步,要到雷季泷身边来,和着雷玊玫的话尾道:“我哪日不是顺着你,你要我陪你去哪儿,我哪里不随你去?我却还没嫌你说话难听,你倒是有理了?是我今日无什么事,恰你昨日不同我说要到城里听戏么,这便去吧。”
结果说罢雷季泷更加嫌弃,赶虫蝇般朝莫秋雨一顿挥:“说什么傻话,外头这般的天气瞧着就像是该下场雷雨,什么戏都该停了,看西北风呢。”
他拧身避开莫秋雨探来的手,走到雷玊玫跟前,问:“姑奶,李先生在哪儿呢,我、我课业上有不懂的,须得问他呢。”
方才才嘲笑过莫秋雨,可雷季泷自己亦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说罢这话,脸上都烫了。
欣慰雷季泷总算懂得尊师重道为先生挺身而出,又为他不识时务的任性而头疼,雷玊玫再次摆首:“小泷,大人办事,你且与秋雨出去耍一阵,姑奶做主替你免了课业,如何?”
若平日里被告知不必做课业,雷季泷不定多欢欣鼓舞。眼下他心里却没一点欢乐的,脸上挂着的笑容反而沉寂下来。
他说:“姑奶,我又不小了,你们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告诉我吧?”
他年轻的面庞,比起雷元江浓眉方脸模样,更似曹茜阳斯文秀气。最妙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仿佛雪中滴了一点墨,灵光熠熠,对自己或他人都充满真诚,无论欢喜或是伤心,愤怒或者失落,没有遮掩的透露出来。如今他眼里透出来的就是失落,那一点失落在他黑白分明的眸中,衬着他略黑的肤色,越发清清楚楚。
没什么值得撒谎蒙骗,没什么需要暗自图谋,他直直地看向雷玊玫,又说:“姑奶,李先生教我多年,他为人是有些迂腐不错,绝不会是你要找的坏人。而且,先生年纪大了,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入情入理的辩解,被忽然**的言语打断。
“雷家姑奶奶,我想你所要寻的,有老朽一人。”
雷季泷话音未完,他在前庭遍寻不着的老先生竟自打另一侧庑房走出。
李先生依旧背着琴囊,负手而行,来步堂正,淡声道:“数日前,我确与府中雷越公子有过一段短暂的会话。”
他不惧面对堂上之人注视,说:“雷家姑奶奶,你今日招来我等,既是为雷越公子出头,直言便可,何须百般反问而大费周章?”
李先生此言之坦诚,无形之间,令先前万般寻找借口之人脸上无光。可也坏在过于坦诚,仿佛在指责贵人做法,陡生大不敬。
“李先生莫须着急。”
即便李先生言语有所冲撞,雷玊玫只自膝上抬起丰韵纤长的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我雷家。”她的手,方抬起,便压下人群间因李先生无礼而引发的细语,说道,“绝不为任何人未做过的任何事而冤枉他人。”
但她并不欲在雷季泷面前多谈此事。就像她的长辈雷易澧,曾经做的一样。
年轻的时候,她也不明白为何雷易澧处事往往处处“防”着“避”着年轻一辈,仿佛一心沉浸于权势,连自家孩子都要提防。分明别人家的孩子,即便不是打小培养,过了束发亦会渐渐教导其纵行道理。只他们家不同,玩乐似是无穷无尽的,明朝依旧是太平无事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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