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阴有小雪。
天梁殿内静坐一众将领，气氛凝重，只是当二舅进殿时，出现略微骚动。外人无餍的眼神，我已经慢慢习惯；不过今日引起轰动者另有他人——众人的目光纷纷聚焦在我身后跟着的匈奴小王子仆多身上。
大将军指派我做亲兵，从今日起同其余二名亲信一起轮班站岗，跟着他参加各种集会；仆多则顺利替代被调往中朝任职的杨仆，正式升为我的亲兵，随我出入左右，因而亦得着个旁听军备集会的资格。
我跟在大将军身边站得笔直，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好奇地四处张望。
很快，我在最末位发现了许久未见的太中大夫张骞，其人正盯着窗外的雪景欣赏，手指轻敲桌面，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来这种枯燥乏味的武将集会并不适合他。
眼光扫过赵信将军的时候，不小心同他四目相对。赵将军怔愣片刻，随即尴尬地收回目光。
“代郡太守李椒因公殉职，李椒的家属请安排好好抚恤。”二舅手中捏着刚递来的军报，微微蹙眉，“臣昨日不在朝中，乐安侯在朝堂上可有表态？”
“李蔡将军昨日再次推荐他的堂兄李广出任裨将。”大姨夫亦是眉头紧锁，随即抱怨道，“李广这几年在右北平担任太守，作为一名守将，业绩尚可；不过恕臣直言，臣依旧不认为李广具备带军出征的能耐。”
二舅听闻，摇头叹息。
“太仆大人，不瞒你说，陇西李氏名声在外，陛下实有提携李家，振奋北军士气之意。乐安侯身体欠佳，已弃武从文；李椒亦为国捐躯；安排李广将军接任乐安侯之前轻车将军职位一事，臣的确也在慎重考虑。”
听到李太师去世的消息，我心中一阵凄凉，只感叹好人不长久。犹记第一次参加春狩那年，对面的李广将军精神矍铄、意气风发；三个儿子亦是英武俊朗，令人好生羡慕。如今的李氏一家，老的老少的少，李敢自从被禁军开除之后一直不见踪影；李陵年幼，尚在太学就学；挑起李家军国大任之人，看来非年近花甲的李广将军莫属。
汉军人事相关的议题，显然站在我旁边的仆多并没有太多兴趣。他趁着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偷偷打了个哈欠，发现我正盯着他看，微微一龇牙。
春雪稍霁，建章营地里一片静谧，炭火偶尔发出滋滋之声。
虽说最近高强度集训颇为疲惫，然而今晚，我却反复躺下又坐起，彻夜难眠。
军帐内，原本属于杨仆的铺盖已被撤走，黑暗的寂静中，仆多亦辗转反侧。
下午去天梁殿开会回来后，原本十分兴奋的小王子，面上却愁云密布，数次欲言又止。
既然都睡不着，干脆秉烛夜谈。
“你们真的决定同我堂叔祖正面杠吗？”仆多终于抛出心中的疑问。
“是啊。”我点头，“汉军如今兵强马壮，再加上接连两次大规模胜利，士气高昂，伊稚斜应该不是对手。”
仆多摇了摇头。
“我堂叔，太子于单，当年手握王庭精兵，他同堂叔祖正面冲突，却落了个怎样的下场？王庭改旗易帜，八部族人流亡汉地，堂叔客死他乡。”他顿了顿，眉眼间现出少有的哀伤神情，“就拿我们部来说，若不是我阿爸有先见之明，找了个理由诓我，说汉人不排斥我这种人，提早把我送出边境，我也不会成为本部王族唯一一个成功逃生的男丁。”
两年来，仆多头一回主动提起家里人，事实却是如此惨烈。一脸愕然的我绞尽脑汁，依旧半天接不上一句合适的话，只好安慰他道：“这次不一样。带兵出战的是我舅父。舅父每战必胜，不会重蹈于单的覆辙，我对他可有信心了。”
“我以前对堂叔也很有信心。”小王子叹了口气，眼神因为担忧和困倦而略显迷惘，“总之，下次见到卫将军，我得好好儿提醒他，务必提防堂叔祖出阴招。”
再次吹熄蜡烛，我很快便昏昏欲睡。
朦胧间，只听得对面床榻窸窣。背上一阵凉意，仆多钻进被笼，紧贴上来。
瞬间清醒的我将欲踢人，然而小王子只是闭着眼睛抱住我，并未展开进一步的攻击。
耳边响起对方均匀绵长的呼吸。我轻轻收回抬起的脚。
失去亲人的大男孩一个人孤零零地滞留在异国他乡，无法为他提供太多慰藉之言的我，也许可以给他一些温暖的拥抱吧。
***
迎春花遍地开放，上林苑内处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即使冬季未过，寒气颇重，一天的训练也令人汗透浃背，腹中饥^渴，连带着掌管炊事的战士们也忙碌起来。
前些日子骁骑营处分了几个耐不住压力训练期间擅自离营跑去逛营闾喝花酒的骑兵，听到消息时战友们也已见惯不怪。毕竟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也并非人人都能承受紧锣密鼓的战前动员和骤然增加的训练强度。
“汉匈对阵，对咱们汉军有利的地势首选平原、河谷。”汉大将军执了推箸，将一匹石马缓缓推离黄河九曲的北岸。
“如果迫不得已，行军路线必须翻越沙漠，出发之前所有兵士一定要做好防范风沙的准备。期门军虽然配备我军最优良的铠甲，但要想成功越过沙漠，除了足够的水源以外，面罩和披风必不可少。事实上，在沙漠里迷路渴毙，或是被风沙掩埋的士马，经常多于真正战死的士马数目，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经常出现预计攻打某匈奴小部落，却导致我军师率大减、得不偿失的战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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