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芳
艾琴是林业大学鸟类学老师。常年指导学生制作鸟类标本，练就一手绝活。
这天，艾老师来到标本室。发现鸟贩送来做标本的死鸟堆中，有只鸟还一息尚存：身上的羽毛乱蓬蓬，下眼皮浮上去，雾一般遮住了眼睛。斜躺在笼子角，不时一奓翅膀，泻下团污水般的浊液。救命如救火！老师把药片研成粉末，掀开它嘴巴塞进去。不料它死到临头充硬汉。它狠狠摇着头，把药连连甩出来，甩得老师满身白药点子。老师微笑摇摇头，不慌不忙重新往鸟嘴里塞好药，然后将鸟嘴和鼻孔捏住——一憋气，它只有咽的份儿了。如此填鸭式的治疗搞了半月，这鸟才死里逃生。老师给它起名叫小翠。
小翠是只蜡嘴鸟，小鸽般身材，袭一身浅灰色的羽毛。乌头顶，配一喙黄玉般的钩钩嘴。黑亮的眼睛上方，有两道雪白修长的眉毛。它通人性，擅长空中叼珠衔弹的绝技。有老师的调教，小翠身体日益健壮，技艺甚是了得。在省鸟艺大会上一鸣惊人。老师站在会场中央，把四只玉米粒般大小的彩珠猛地掷向天空。阳光下，划出四道美丽的虹线。只见立在老师肩上的小翠，箭也似的飞出去。翅膀一张一合，追捕着珠子。空中响着“嗒”“嗒”的衔珠声。眼见最后一粒珠子离地面不足二尺了，小翠一个“鹞子翻身”，接着一个“海底捞月”，擦着地皮儿飞上去，稳稳衔住。转身落在老师的手掌上，一翘尾巴连吐四珠。老师轻轻抚摩它的小脑袋，微笑地从衣兜里掏出把胡麻子奖励它。它竟自吃起来。评委和观众欢声雷动。小翠一举夺得金奖。自此，老师不再拴它——床头别根棍，它就安静地立在上面。成了艾老形影不离的“伴侣”。
春寒乍暖，艾老师心绞痛突然发作，躺在了床上。药瓶里只剩下十几粒速效救心丸。老师拿药时，手已麻木不听使唤，药粒全顺着床缝掉到床下。老师闭上眼绝望了：完了，老命休矣！这时，床底下一阵窸窸窣窣，老师睁眼一看：小翠不见了。隔了一会儿，它冒出来，飞到老师的手上。它浑身脏兮兮，沾满了床下的浮尘。嘴里衔满了珠子般的药粒。它身子一抖一抖，吐在了老师手心里。老师心头一热，一口把药粒吞进嘴里。基于平时的训练，小翠把透明的药粒当成了珠子衔回来，帮老师闯过了鬼门关！他们成了生死至交。
很快春暖花开，大雁北飞。小翠变得局促不安：时不时地飞到窗前向外打量。常常抖松开羽毛啄个没完。老师知道，鸟儿配偶的季节到了，该放飞了。
放飞前，老师为它饯行。一碟苏子，一盘葵花子，外加一盏牛肉干做的各什面。小翠吃得好香。老师像送孩子远行一样伤感。把它捧在掌心告别：“拜拜朋友，找你的爱情鸟去吧。”然后将它奋力往空中一掷！谁知它空中盘旋一圈落下来，见老师没伸手，便落在老师的肩上。如此两番。老师明白：它渴望天空、爱情。又丢不下老师。老师咬咬牙，再次把它高高地抛向天空，并慌忙跑回屋，带上门。老师靠在门后，听见小翠凄凉、不安地叫着。从门口飞向窗口，从窗口又飞到门口。翅膀扑棱着玻璃，像在乞求又像在告别。老师一动不动，紧闭的眼皮颤抖着，直到渐渐没了声音。
半年过去了。老师按老习惯经常转鸟市，发现新奇的鸟儿买回研究后再放飞。这天老师转到个大鸟笼前。里面一群绿色小鹦鹉中，立着只灰色大鸟。大鸟不知受了惊吓还是怎地：它上下飞腾，嘎嘎地叫着撞笼子。卖鸟人骂道：“折腾啥，看见鬼了？”老师仔细一看，那鸟身上瘦兮兮，脏乎乎，两道修长的白眉亮闪闪。老师的声音哆嗦起来：“小翠？是你，还认识我？”那鸟立时安静下来，吊在笼子上角，可怜巴巴地盯着老师。老师感慨，唉，天这么大，你却逃不过人类的天网！她赶紧买下它。
老师准备调养它一冬，开春放飞。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老师带它去树林散步。老师在小路上走，小翠在树上跟。它从一棵松树飞到另一棵松树，不离老师左右。它在墨绿的松涛间一飞一落，忽隐忽现，像滑板高手在大海中恣意冲浪。遛够了，只要喊声：“小翠，打道回府喽！”它便飞下来，停在老师的肩上。
初冬下了一场雪，在家憋了几天才出去。小翠格外兴奋。它在树丛间飞舞，很快飞出了老师的视线。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两声清脆的猎枪响。小翠一溜歪斜得朝老师飞过来，重重摔在他摊开的手上。老师颤抖的手掌染上了鲜血。
从此老师不再养鸟。因为有只蜡嘴鸟永远陪伴他。那是老师眼含热泪，戴着老花镜，拿小翠的遗体精心制作的标本。它羽毛光鲜，栩栩如生。黑亮的大眼睛，哀怨困惑地注视着老师，注视着眼前的世界。
原载2016年第4期《现代作家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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