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华
天亮的时候，老省终于回到了老庄。
老庄在群山的怀抱中，小小的，放个屁，似乎都能惊动一河两岸。樟树下的狗远远地朝他吠着，待近了，看清是老省，就立马把头低下来，频频地摇尾巴。
自从打工潮在某一天兴起，老庄的青壮年男人该走的都走了，鸡鸣狗叫填充不了村庄的空旷，女人从此掉进了寂寞的深渊。对于老省的回归，村人们都拍手称欢。
花嫂荷了锄头正要下地，这时，遇上了老省。花嫂大胆地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看见老省依旧背着他那只褪了色的帆布包，一脸的失落，花嫂的心里就想笑。
老省今年三十八了，老婆都不知道在哪儿，他爹死的时候一直不肯闭眼。老省觉得自己有罪。老省咬咬牙，决定出门去搏一把。可是，老省是个闷葫芦，家又穷，不吃饭不开口，加上那一身土气，走到哪儿土到哪儿，年轻的女人从不正眼瞧他。老省没辙，只有回老庄。
老省有句口头禅：你就省省心吧。“省省心”多了，花嫂觉得把他叫成老省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大人小孩都这样叫他，老省不生气，好像还很受用似的。
老省粗手大脚的，和花嫂有得一拼。他的额头上长着一颗痣，很醒目。他大声说话的时候，两条眉毛就飞舞起来，痣在中间凸显，极像双龙戏珠。花婶常盯着他的那颗痣看，看着看着，大嘴一抿，就偷偷地笑了。
老省不知道她笑什么，夜里他常常想起花嫂那莫名其妙的笑，下身就火烧火燎的，很难受。
花嫂的全身都要用大来概括。大大的屁股，大大的胸脯，就连脚板也是大大的。花嫂走路，步子咚咚地响，往往脚没进门，胸脯却先进了门。
花嫂的能干在老庄是数一数二的。有一年，天降大雪，货车进不了山，老庄便民店里的盐断货了。花嫂闲得发慌，嚷着要去当挑夫。月生挑八十斤，花嫂却要挑八十公斤。走到蛤蟆岩的地方，月生脚下一闪，连人带担滚了下去。月生在岩下哭啊叫啊就是上不来。花嫂哗地跳下，把月生像一段木头似的扔在肩上，十几步就攀上了岩。月生天生个子小，精瘦精瘦的。他常说跟花嫂睡觉就是受罪，早晨起床的时候总嚷嚷着腰疼。嚷多了，花嫂就呸他，说：你是男人吗你！
今年初，月生铁了心要出门去打工，花嫂一追就是八里山路，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花嫂跺着脚，哇哇地大哭：谢月生，你这缩头乌龟，有本事你就不要回来！
而今老省回来了，月生却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想起这些，花嫂的脸就阴阴的。
自从爹两脚一蹬，老省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有的是力气，也乐意助人。秋收的那些天，老省几乎每天都在帮村人背谷子。还给五奶奶晒好收好，扛到粮仓上去。
收割机开走后，留下了一大片的稻茬儿，花嫂背着谷子走到老省的身边，哗地故意把谷子从肩上滑下来。老省见她累得像狗，当下顾不了许多，就说：你就省省心吧！于是，把谷子往肩上一甩，帮花嫂背回家。看到老省老实的背影，花嫂一捂嘴就笑了。
几场风过后，冬天说来就来了。闲冬的夜晚既漫长又寂寞。
吃过晚饭，老省东走走，西站站。突然，他看见樟树下一口废锅，锅无底。老省闲得无聊，就捡来几口土砖，把没底的锅搁上，塞进一把枯草，填上柴，点燃。
火在锅中发出响声，越烧越旺。火光映红了老省的脸，温暖在他的周围扩散。面对着火苗，老省傻乎乎地笑了，觉得这样很有趣。
不一会儿，锅的四周围满了人，老人、孩子、妇女。他们伸着手烤火，嘻嘻哈哈，谈天说地。
第二天，天还没黑尽，就有孩子拉着老省去点锅。孩子说，我们老早就在锅里填满了柴火。
老省擦着火柴，小心翼翼地伸进锅里，烟就歪歪扭扭地冒出来。人们全神贯注地看着这锅烟火，大人的心悬着，仿佛为它捏着一把汗，孩子的心则是急切的。渐渐的，烟越来越浓，突然呼的一声，火苗蹿了起来，顷刻，照亮了老庄的夜。
人们欢呼。花嫂从衣兜里依次抓出几把瓜子，分给大家。人们哗哗地剥着瓜子，说笑声在老庄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风开始劲吹，夜走进了深处，孩子东倒西歪了。老人说，去睡吧。于是人们陆续地散去。
可不知为什么，花嫂却不走，老省也不走。
老省明明灭灭地吸着烟，不动声色地给锅里添柴。柴在锅里被火咬着，花嫂看看老省，又看看火。
老省的气息越来越不畅快。突然，他把烟头往火里一掷，就把花嫂拥了过来。他们就这样纠缠着，慢慢地朝不远处的草垛移去。
草垛在寂静中抖动起来。
不一会儿，花嫂就哭了，啊啊地，断断续续。
第三天，孩子又过来问老省，今晚还点锅吗？
老省说，还点。
然而，第四天，更大的火光映亮了老庄的夜空。
六爷睡到半夜的时候，不慎踢翻了烘床的火笼，一沾火星，屋子着火了。很快，火焰冲到了半空。人们喊啊叫啊，一片混乱。
为了不让火势蔓延，老省忙上房断梁揭瓦。花嫂说，你一个人能干得了什么呢。于是上去帮他。
可是，人少力薄，火越烧越大，突然轰的一声，花嫂、老省倒在了火海之中。
灾难无情人有情，下雨的早晨，老庄在一片悲痛声中送六爷、花嫂、老省上路，纸钱在空中飘飘悠悠。
回来，五奶奶就颤颤地划着火柴，把那堆草垛烧了。
望着草垛被熊熊大火化为灰烬，五奶奶默默地想：在另一个世界上，花嫂老省又有了相会的地方。
原载2016年第3期《时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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