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平地里起了风。那风从记忆里的赤炎岭刮过，刮得顾莫言几乎无法跪稳。
他想着死在岭上的义父，想着红色暴雨之中那人高高勾起的嘴角和手中带血的尖石，想着沈归宁衣角上用金丝绣成的叶子，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沈归宁带着家仆和婢女一步步向他跪着的宫门处接近。
品级稍高的宫人一路向那人做着福礼，品级低的见着沈家的家徽便匍匐了下去。
他走得极慢，似乎在计算着脚下的步子。随着沈归宁靠近了宫门，身边的空气忽然凝固起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萦绕在众人身边。那味道初闻极淡，隔了一会儿，又像道钩子一般弯弯绕绕地侵入心肺……直到他跨入门栏之时踉跄了一下，众人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公子，你没事吧？”沈家的家仆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沈归宁摸了摸自己的领口，确认仪表整齐之后，拍了拍家仆的手背示意他无碍：“是我大意了。沈三，你和绿珠就在这里等我吧。”
“是，公子。”那叫沈三的家仆放开手来，朝沈归宁尊敬地礼了礼，却抬头越过众多宫人向顾莫言这边看了过来。犀利的目光让顾莫言连忙低下头去，而后又不服气地回瞪了一眼。
“沈公子，奴婢已在此候您多时。剩下的路，就由奴婢引您去吧”，守在门旁的内侍此时躬身过来，将前臂伸向沈归宁让他搀扶。
“劳烦了。”沈归宁寻着声音答谢了一句，这才慢慢伸出手来......果然，那内侍红了脸把背躬得更低，伺候得更加殷勤。
见沈归宁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嘴角，随内侍走向宫中。顾莫言在心里忒了一口，恨不得伸出脚去绊那人一跤。
洒扫的阉人则拿着笤帚不断叹息：“这沈家的嫡子真像个小神仙，又貌美又心善，连对我们这些阉人都和善有礼。我们这些阉人哪，哪有什么贵人正眼瞧过我们……何况道一声谢。”
心善吗？顾莫言捏紧了右手，那是你没看到他的真面目。
随着宫门关闭，沈归宁越行越远，洒扫的阉人又踢了顾莫言一脚：“好了，看清楚了就赶紧起来跟我走，别误了善常侍的安排。”
顾莫言再次深深地看了看沈归宁的背影，咬牙爬起。前方的沈归宁却似乎察觉到什么，朝他的方向转过身来。
“沈公子，怎么了？”内侍恭敬地问。
“没事。”沈归宁摇摇头，将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的错觉甩开，继续向前走去。
天子宫殿——承乾宫，共分四门。北门玄武，通往皇家园林。南门朱雀是宫中正门，东门连接皇储所在的东宫，而西门则是平日受天子召见之人进宫所用。
进入西门，经过一条长长的巷道，两道高耸入云的宫墙将巷道隔成了左右两边。左边是罚没贵族妻女在宫中劳作之处，右面是宫女和內侍的居住之所。
走过巷道，绕过回廊，接着似乎没有尽头的步道和无数道石阶。沈归宁一边数着脚下的步子一边在心里打着鼓。他在沈家祠堂跪到第四天时，忽然接到天子宣他入宫觐见的口谕。自己未到加冠的岁数，既没蒙阴也没官职，沈家也未必就让他当上少主……堂堂天子为何要单独召见于他？
正想着，一阵嘈杂的乐声已从前面方传来。
内侍停下了脚步，朝沈归宁道：“沈公子，婉娃殿已到，陛下正在里面等着呢，奴婢这就带您进去吧。”
婉娃殿？沈归宁缩了缩自己的右脚。
一入皇都就听说当今天子荒淫无道，喜欢收集各色美人和奇珍异兽，并把那处宫殿命名为婉娃殿，难道就是这里……
“是沈家公子到了？快！让他进来！”里面响起了一声流里流气的声音，殿门便从里面打了开来。 一阵混合着酒味、汗味和/淫/匪/味道的气息朝沈归宁扑面而来。沈归宁动了动耳根，将右脚抬高，咬咬牙踏了进去。
殿中的舞乐突然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到众人呼吸的声音。
沈归宁定了定神，将双手紧握于胸前稍低的位置，微微垂头，向前走去。行走之时，挂在身前的玉佩纹丝不动，仪态优雅，仿佛根本没有眼盲。
“果真是姿态宜人、长相俊逸。怪不得有人这么稀罕你！”未等他觐礼完毕，小皇帝便带着一股酒气走上前来，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抬起酒盏便往他嘴里灌。直到沈归宁呛了好几口才放过了他，向着四周吆喝了一声：“你们几个，愣在这里作甚？这是才入皇都的沈家嫡子沈归宁。都是世家公子，还不快过来认识认识？”
“原来这就是沈家费尽心思迎回的小瞎子！”话音一落，好几尊酒盏全都冲着沈归宁而来。
“沈某，沈某不善饮酒……”沈归宁错愕地睁大双眼，狼狈地挣扎起来。
“小残废！陛下都让你喝了，你端着干嘛？”
“你们沈家虽是唯一的神族后裔，可你却是个残的，可别不识抬举。”
几人紧拽着沈归宁将他按坐在案前，又强喂了好几口。待他好不容易挣开了钳制，眼角已泛起红光。
看着酒水从沈归宁的嘴角滑进了脖子，四周陆续响起了吞咽唾沫的声音。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人，真会是瞎的？”有人将手伸到沈归宁眼前晃来晃去，确定他到底是否不可视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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