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个叫荒年的小孩儿跪着往后挪了一步，眼神有瞬间变得狠厉。可他往后郑冬身后一瞥，又连忙垂下眼帘，装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果不其然，王泉石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了郑冬的耳朵：
“臭小子，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越大越没规矩！还不给我去把铁锹收拾了呢！”
郑冬疼得嗷嗷直叫，待师父一松手，赶紧抱头鼠窜。
王泉石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扭过头来对荒年道：
“明人不说暗话，咱家可是内宫里管事的内监官，你可懂得是甚么意思？”
荒年自幼在教坊司中长大，也曾躲在门后见过一些京中来的税使（注1），可他毕竟年幼，不太明白这个职业意味着什么，只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小哥儿可愿随我去得京中，也算了了你母亲的一桩心愿？”
荒年刚刚丧母，心中正惶惶不安，虽不明白内监到底是什么，但见此人满口京城官话，穿着打扮尽显天家富贵，且莫说配不配拜他为师了，只要他肯带自己走，不比在这荒郊野外饿死强上百倍？！
荒年——如今该叫王璞了，便赶紧以头点地，“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
因周边村镇遭了大灾，樊城已不复往往日繁华。又有一拔拔的饥民来往逃难，前阵子差点闹出了大事。好在近日有外派京官前来赈灾，又有当朝太子坐镇，勉强算是恢复了秩序，能让人觑到一点明年的希望来。
郑冬趴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王泉石的背影从驿站门口消失，长长松了一口气。
明天终于能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摇曳的火光亮了起来，在墙壁上投下了郑冬的影子。
他转过头，见一个比自己个子稍小些的男孩儿正拿着火折子在点油灯，那孩子也是一身薄荷绿的内侍服，生得脸若银盘，见他看向自己，便笑道：
“冬哥，师父这是去哪？怎么连你都不带？”
此人名叫崔浩，比自己小一岁，是太子殿下的高丽侧妃从娘家带来的，也投在王泉石门下，算是自己的师弟。
郑冬哼了一声：
“据说今夜，殿下要与地方官商议密事，旁的人都没带，只带了师父一个人呢。”
他将眼神移向角落，那里缩着一个小人影，在擦着不知擦了几遍的桌子——正是昨天捡回来的王璞。
经过一番梳洗之后，那孩子看上去与昨日完全判若两人。虽是穿着大了几号的粗布衣裳，却愈发现得皮肤白晳，因为太瘦的缘故，看起来脸尖眼大，长长的眼睫还在脸上扑闪扑闪的——若是将来养壮一点，必定是个粉妆玉琢的娃娃。
呸！
明明就是个小子，却偏生了个骚狐狸的样子！
郑冬狠狠在心里啐了一口，转头道：
“崔浩，你先出去一会，记得把门带上！”
王泉石带了个小孩儿回来并预备收徒的事，对这两个少年来说都是绝对的大事。
崔浩与郑冬几乎是前后脚进宫，与其相熟颇久。从昨日起就觉察到郑冬对这孩子有很大的敌意，但他向来是个和稀泥不爱惹事的人，便干笑了两声道：
“冬哥算了，便是他不知礼，说了什么冲撞哥哥的话，看在师父的份上就别打他了。师父最恨咱们私下斗殴，万一教他知道了，咱们都要挨板子。”
“谁说我要打他？！”郑冬气呼呼地道：“我要审他！这小子不是好人！师父分明被他给骗了！”
对于郑冬的身世，崔浩略知一二。
他记得王泉石说，郑冬原本出身于小康之家，家中有田地奴仆，父母双全，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妹妹。只因父亲迷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又被那女人诓骗去赌博，一来二去不过几年，将家底耗了个干净。后来不得已，将儿女卖了还债——故而郑冬历来憎恨**与龟公，而这个新来的孩子却偏偏是个身世不太清白的。
崔浩无法，偷偷瞅了瞅王璞那单弱的身影，叹了口气带上了门。
随着门“咔哒”一声关上，王璞警惕地看了郑冬一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那微微上挑的眼角，不知怎地与郑冬记忆中那个妖娆的女人重叠了，一想到这样的人将来要成为自己的师弟，说不定还要朝夕相对，郑冬便立马觉得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犯恶心。
他往一旁啐了一口，居高临下地围着王璞转了两圈，才在王泉石平日坐的太师椅上坐下，喝道：
“跪下！”
王璞抿了抿嘴，十分不情愿地跪下了。
得找个法子把这假娘们儿赶走，让他没法跟着入京才行！
郑冬想了想，开始胡诌道：
“你只照实说吧，山洞外面那几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王璞愣了片刻，随后仰起头笑道：
“师兄说笑呢，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有本事杀掉几个大人？人家的大腿比我的腰还粗呢。”
郑冬虽年纪轻，却常年跟在王泉石左右，前阵子也同锦衣卫们一起办过案，许是有天份还是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些审讯套路学了个十成十。
“哦——你还知道那是几个大人？还知道人家的大腿比你的腰粗？我埋尸体的时候怎么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呢？”
谁知王璞竟赶忙垂下眼帘，额上还渗出了细细的一层汗，好半天才嗫嚅道：
“……想来……应该是吧。”
郑冬心中顿时觉得有些异样，问道：
“这么说来，这几个人活着的时候，你是没见过的了？”
“没有！”
王璞这下答得又干脆又简短，还将头都昂起来了。
“铛”地一声，他将一个金属物件扔到了王璞的面前，那是一把杀猪用的剔骨刀，上面还沾有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
本来是准备吓唬一下他的，看着对方微微发白的脸色，郑冬更觉得蹊跷了：
“这个是那天下午换我休息的时候，在你们住的山洞里找到的，这个是什么你肯定不知道啰？”
王璞的喉头动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和这把刀一起，还找到了一些碎骨头，我让人拿去樊城县衙的捕快那里看了，他们说……”
郑冬顿了一下道：
“那是人骨。”
除了那把刀是从山洞里捡来的，其它的事全是郑冬胡诌的，谁知王璞的脸竟然“刷”一下全白了，瘦小的身体也发起抖来。
“那些畜牲……全部都该死……”
一股莫名的兴奋充塞着郑冬的胸口，他上前抓住王璞的衣襟，恶狠狠地道：
“你方才还说你没见过他们，嗯？你说，你是怎么杀了那几个大人的？”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郑冬摇着他的肩膀，面目有些狰狞：“你敢不说实话，我让师父把你送去诏狱！你可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
注1：明朝外派税使多由宦官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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