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家长会结束便全校放假了，这大概是一个大家不那么期盼的周末，有的同学还没离开校园就被家长揪上了耳朵。
郭秀和陈茶一起回去，陈茶沉默，郭秀也不像平时总爱聊上几句，两人就这么安静地走在路上。
没有多久就到了家，郭秀拿着钥匙开门，插了几次才插/进去，又转错了方向，陈茶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郭秀的背上起了一层凉意，她知道陈茶在看着她，或许正觉得她奇怪。想及此，郭秀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在锁上。打开的那一瞬间，她松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每次开门都要费一番功夫，看样子要换一把锁了。”
陈茶将书包放到自己房间，就去厨房帮忙。这厨房很小，两个人都嫌挤，所以郭秀总不肯让他进去，这次也是。
“好不容易放假了，你去休息一下。”郭秀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
砧板上的土豆被她切得厚薄不均，东倒西歪，还掉了两片在地上，郭秀好像没有发觉，要是平常，她早就捡起来扔掉了。
陈茶握着她扶刀的手：“妈，我来切。”
郭秀想拂开他却没有动作。太阳穴那里止不住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蹦出来，挤得她头疼欲裂。她看着被任意宰割的土豆，视线突然变得模糊，那些土豆好像活了过来，一个个朝她凶狠地龇牙咧嘴，控诉她为何如此狠毒。那嘴里流出鲜血，淌过砧板，沿着板上的纹路，落在灰扑扑的灶台上，然后垂在地上，一滴一滴震在她耳边和心上。又有了变化，无数张陈茶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痛苦的，压抑的，沉闷的，孤独的，失落的，难过的，挂着泪痕的，生不如死的……千千万万的表情里，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她就站在那里，瘦小的身体里翻滚着汹涌的情绪，外是不动如山，内里兵荒马乱，一片狼藉，是一个母亲的忧思和无力。
“妈，怎么了？”陈茶收回手，搭在了郭秀的胳膊上。手下的皮肤感觉不到温度似的，再次让他体会到了那天看她晕倒时的无措和慌张。
陈茶的手心干燥，郭秀从中窥得一线生机，拉回了脱缰野马般的思绪。她忽略掉疼得好像下一秒就要裂开的脑袋，说：“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陈茶问。
郭秀沉默了一阵，重新切土豆。她下手的时候迟疑了几秒，确认这只是普通的土豆之后才动刀。她的声音夹在刀和砧板相接的闷声里，听得恍惚，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我今天听到你们班那个女孩子发言，她说的是家长与孩子的沟通问题，并且举了自身的例子，说到她妈妈总是误会她在谈恋爱，也不听她解释，所以导致亲子关系很不和谐。我和她妈妈好像相反，从来没有和你交流过这个问题，这大概是我的失职。陈茶，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没有。”
郭秀心里难过，她倒情愿他说有。她打起精神，笑了笑：“没有啊？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对异性最感兴趣的时候吗？不会是有但是不想告诉妈妈吧？放心，妈妈很开明的，我觉得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写了情书不敢送出去呢，所以啊有喜欢的女孩子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是萌芽的美好，等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或者一片繁盛的花，那又是另一种美好，都是有限的生命里能品尝到的最美味的东西。”
陈茶知道这种感觉，他也正在感受。这萌芽青涩如夏天加了冰的橘子汽水酸酸甜甜，一口便叫他钟情，不敢寤寐求之，那便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郭秀看着他，注视中隐有期待。
陈茶半垂了眼：“没有。”
“啊——”郭秀拖长声音，掩住自己的悲伤，神态语气故作轻松，“啊，没有，没有的话就算了。”
夏天已经过去，如今的夜晚，窗下的虫鸣失了猖狂之气，草丛里只剩稀稀落落的几声，这边喊一下，那边和一下，百无聊赖得很。一处小小的天地也碾过时间的齿轮，而往往其中人物皆不知。
郭秀的手指抚在旧式的记事本上，垂着眼沉思。这本子在从前极受欢迎，学生买了仿佛有多大面子似的，她也不例外，捧着它高兴好久，一直没舍得写，就这么留了下来。现在都没人写这种本子了，土气，学生去了书店，目光永远先被设计优美的封面吸引。
窗外的夜色浓重，黑漆漆的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
郭秀小心翼翼地翻开本子，呼吸颤抖了一下。这下不只是声音，连她整个人都像风里摇曳的烛火，一不小心就要熄灭。
她又从第一页看起，每次翻开这个本子都会重复这样的过程。那些文字早已熟记于心，一笔一划都是她未曾出口的牵挂，嵌入了她不曾流下的泪痕。要怎样无情，才舍得这人世？郭秀捏着纸张的手下意识加大了力度，等手指生疼，指尖渡这疼痛到了身体深处，浇得她满心悲凉。
我的儿子，现在怎么能喜欢上一个男孩子？那样炙热的眼神，那样的深爱，怎么能给一个男孩子？一个好像探寻不到对等爱意的男孩子……
我的儿子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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