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砚就此止住，并未再详说下去，慕轻却从这几句简单字词中，窥探出几分不安宁的意味来。
她并非没有想过，师尊迟迟不醒，也许是因伤势比她所见要更为严重，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师尊威仪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总归还是以为，凭师尊修为的大神通，即便是意外经了魔人暗算，受了伤，也当是寻常小伤，即便一时昏睡，迟早还是会醒。
只要师尊一醒，她将所经之事一一禀明，余下诸事皆由师尊定夺，这一篇便能从此揭开了去，她也不必再日夜提防，草木皆兵。
事态却比她预料中的要复杂许多。
慕轻试图将先前忽略的几缕丝线连同着方才师尊所言一并整合，然后得出一个让她觉得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的猜测来。她不肯承认这猜测有几分真实性，想斗胆一次去寻求师尊的否认，可话将出口，看见师尊坐在青草岸边掬水浸润乌发——又是一顿，疑言氤氲舌间，转过几圈，逐渐散去了。
寻砚本在等她发问，好顺势将如今情势娓娓说清，免得她一气说出真相，吓到因连日忧惧过头、已有些惊弓鸟姿态的慕轻。如只是受了小惊，也没什么要紧的，怕只怕慕轻年少柔弱，一时经不住这打击，道心受损，误入魔怔之境——此并非寻砚所乐见。
但她耐心等候了半晌，也不见她这三弟子有何疑问之声。
寻砚偏头瞥她一眼，反见她跪坐在原处，半垂着头，灵剑横在膝前，双手也老老实实地置于双膝上交叠，做出一副安然等候的姿态，寻砚眉梢微动，眼中露出些许疑色：“你在做什么？”
慕轻的回声也似她姿态一般恭谨：“师尊濯发，弟子不敢惊扰。”
她并非在濯发，只是方才在瀑流之下发已沾湿了小半，半干不干地落在肩上，既令她不适，在弟子面前这般形容，又未免失仪，再则她灵脉受封，便不能时刻运转真气自洁，而沉眠数日不醒，即便有慕轻细心照料，时常施诀清净周身，总也有不周到之处——实则也是寻砚见慕轻适才于水中沐浴，亦有所意动，想要临水清洁一番。
如此一说，倒也的确算是在濯发。
寻砚手中动作一停，看了慕轻一眼。
只是，在弟子面前濯发，想来有些不妥。
可就这么放着湿发不管，也甚是不妥。
寻砚迟疑一瞬，看见慕轻自回过话后，便一直保持着垂头姿势，恭恭敬敬的，亦安安静静的，即便是没有再听见一丝水声，她也不曾主动问询寻砚是否已经濯好了发。
寻砚转过脸，继续方才动作，撩起一阵水流泼在发上，过了一会儿，沾着水珠的指尖顺着发梢捋了几下，又转去抽出髻上的玉簪。
三千青丝如瀑倾泻，寻砚手环到颈后，将发尽数拨到肩前，又伸出一只手慢慢去掬水。
她做天御长老这么些年，眼下来来回回，转过不知多少后辈弟子，也因而大致了解，如慕轻这样的年纪，正是性情跳脱躁动为人处事都甚不稳重之时，无论是在修习术法还是在听从师尊安排完成课时任务上，都不免会显出几分激进或是心浮气躁。即便这份了解她不能从旁人处佐证，则在她自己亲自教导过的长徒蔺衿身上，也或多或少体现出这一点来过。
蔺衿还是素来以沉稳见名的天御宗大师姐，而她新近的弟子如于茗、如黎婼，在以往授课时，此等情态更是可见一斑。
络师姐将其称为少年意气，以为这是人之常态，是人人修道途中必经的一段磨炼心性的历程，无论是络师姐自己，亦或是寻砚未曾有幸拜见过的三师姐，都是这般过来的，让寻砚不必以此为异。
寻砚便不以此为异，转而反思起自己是否也有过这么一段意气，但或许是隔了太久年岁，亦或是她一意醉于修行，其余琐事未曾经心，再回想时就无迹可寻，故而她反思了数回，也不能确定自己有无过这般意气。
想必是有的，只不过是她不记得罢了。
惟其如此，寻砚待诸弟子，也较众人眼中的严厉，多了几分宽忍。
凡少年意气者，心境不定，偶遇挫折困境时，若一时无计以对，心意不遂，躁郁则更甚。
而慕轻此时——或许只是寻砚一时误察——却比她的两个师姊曾经，要沉着得多。
“想必你也已清楚，噬灵阵锁灵脉，你我一时之间，皆不得御剑回山门。”寻砚以指代梳梳理着乌发，坦言自身猜测，“还有大半可能，仍在魔域追杀之中。”
且不论那少年是否为魔域九宫之一主，单就他是魔域中人，又在明知寻砚等人身份下依然毫不犹豫地出手，后还派兵追杀，此事便不能善了。若就此放过她们，既无异于纵虎归山，也不符合魔域赶尽杀绝的风范。甚而依寻砚推论，魔域必已混迹在天御山周外方圆千里凡镇中，设下重重眼线。
慕轻抿了抿唇，道:“弟子明白。”
寻砚便道:“你数日不曾见魔人踪迹，此地一时应也安全，你若无异议，我二人便暂安此地，如何？”
这便是师尊眼下的安排，与她所期不符，却贴合今时境况。慕轻垂着的头更低了些：“弟子并无异议。”
寻砚便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撩水濯发。说是濯发，却因身处这僻地山中，少了诸般用具，而仅止于来来回回在发上浇水润湿再以指梳开这一步，寻砚闲来无事，重复这一动作，也不觉有甚琐碎无趣。况秋水清凉，沁人心脾，即是寻砚这般向来不为万物而悲喜之人，触之也颇觉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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