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爷爷|
——三代人，一封信
安徽省池州学院/马晨薇
爷爷，猛然想和你说，好多人都没见过真正的山。
我跟好多人费劲地解释过，试图告诉他们，有些山不是景点不用门票，但自由出入却需要比门票更昂贵的通行证。太多人轻蔑地笑笑，表示他们踏过的土地早已万水千山，而我们的故事微小如草芥。
爷爷，爸爸和我提起他童年的次数实在太少了。无数次的相对无言，偶有几次突然兴起才说。我倾听、记忆，像是徒手去接一盆急速倾倒的水，可最后残留在我手心的只有些许湿润。我就这样，想努力拼凑出爸爸破碎颠簸的童年。可伴随着打火机清脆的声响和盘旋的烟圈，一切又停顿在爸爸冗长的沉默里。如同青黑的山蛰伏于浓重的雾气，他用一言不发抵抗着换了千百遍的人世间。
爷爷，你知道吗？我拉着时间的绳索，打捞到爸爸切肤的孤独。
在他不间断但也不连贯的言语中，我察觉到了一场持续的奔跑。
我看到了发怒的老师和一撕两半的作业本，一指粗的泛着青色的竹枝总是悬在爸爸头顶，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他必须要逃开。他的衣服实在太短了，勉勉强强地挂在迅速拔高的身体上，活像个吊死鬼。他必须躲开衣服的束缚跑过田埂，跑过布满尖利石块的山路，把割破脚趾的疼痛抛在身后，抛在速度带来的麻木中。他前一天晚上去打猪草第二天早起去放牛，没有留写作业的空闲，他不喜欢念书，他和你不一样，爷爷，他甚至早就没了读书的兴趣。
你酗酒到不知白昼的时间里，爸爸替你做完了所有事情。他要修补你砸坏的门窗，负责叫人把你从醉倒的泥淖里抬出来，还需要在冬天冰冷坚硬的土地里脱掉鞋袜，感知荸荠的凸起，挖回家带给弟弟妹妹，作为你没有给他们糖果的补救。他离同伴远远的，因为只有他要走着自己的路，做没人同他一起完成的事情。
在这座看不到未来的大山里，生活的沉重压在一个孩子稚嫩的身体上，而不是一个父亲宽阔的肩膀。
你的童年，比爸爸过得好。你的父亲带着万贯家财，逃掉战乱躲到这里。虽然你有个骄横的弟弟，但不影响你读完小学的课程，在当地的供销社谋一份看管仓库的职务。也不影响你在山里用竹竿打下新鲜的栗子、李子、樱桃，脱下外衣装回家里。你有一个洗手做羹汤的母亲，还有能干的父亲，这里之于你们一家就是世外桃源。你悠然自得。
可你没想到，骄横的弟弟会在你父亲死后变得诡计多端暴戾难驯。在那个十六七岁少年当道的世界，你完完全全输给了他。他夺走父亲在世时就分配均匀的家财，砍倒了你们童年时玩笑嬉戏的果树，你精心侍候的山茶被他连根拔起。他冲到你家里要你好看，不顾你的妻儿，仍要把你家中的物事砸到稀烂。这些场景，你比我更清楚。
可你始终顾及手足情，退而防御。
爷爷，彼时年少的父亲，在这样的灾难里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身后是孱弱的母亲和年纪尚在总角的弟弟妹妹，他只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在又一次混乱的争执中，他站在门前的阶梯上踮起脚，拼尽全身力气把木质的小板凳狠狠砸在自己叔叔头上。一瞬间的安静，伴随着喷涌出的鲜血和脑海中漫长的空白。
你弟弟没死，但故意伤人的罪名是逃不掉了。监护人得负责，奶奶被带走坐牢。
那天晚上，你喝了很多酒，躺在凉床上，目之所及全是颤动的星光。山间的风吹动竹林发出窸窣的声响，更远处野兽哀恸地哭嚎。在房里照顾弟弟妹妹睡觉的爸爸，蜷缩在床上，因为恐惧彻夜难眠，却怎么也等不到宽慰的话语和怀抱。
爷爷，在你被繁星触动到心底的悲凉时，是不是忘记了爸爸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忘记了他也被卷进了无助的暗流里。
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父亲口中欲言又止的岁月，其实是饱含苦难和艰辛的日子。
爷爷，这看不到外界的群山，你的世外桃源不能保护爸爸。
他从山里逃出，于是我出生在离这座山两三个小时路程的县城。我睁开眼看到的世界在下一场南方少见的大雪，正因为这罕见的寒冷，爸爸买了电火盆，用来烘干我的尿布和衣服，这个奢侈品占据了我家很大一部分空间。那是间窄窄小小的店面，吃住都在那儿，卷闸门拉开就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每天早上定时苏醒的街道。我刚来世界的那个冬天，是这爿店面里最温暖的冬天。从前使用的炭火盆，被爸爸收了起来，尽管过了很多年也舍不得扔掉，盆里再也不用装木炭，也再没有因为木炭受潮而升起烟雾。
从这只能源不同的火盆开始，我开始了和你和爸爸都截然不同的人生。
爷爷，在你不曾和我相处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你双耳的听力几乎被酒精摧毁；你也不知道，我穿行在声色犬马鱼龙混杂的大街小巷，跌跌撞撞地成长。
我喜欢吃糖炒栗子，不同于你和爸爸爬上树摇到地面的、像小刺猬一样的果实，我吃的板栗只有一层薄脆的壳，壳上蘸着融化了的黏糊糊的砂糖，还有一缕黑色的锅底灰，不过这不影响什么，街边几乎所有的食物都被泥土、尾气还有路人说话时飞溅的唾沫喷了个遍。街边的青皮的甘蔗，一排排整齐地列在板车里，有清淡的甜味和丰富的汁水，整个货箱的橘子倒在防水帆布上，酸涩的气味飘浮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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