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檐梅雨】
扬州城黄梅天的时候，人和人之间是隔着一层雨幕的，除非挨得极近，否则便像眼前罩了纱，看不真切。那时节雨是牛毛一般细的，落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如果一场雨从早下到晚，石板上也不常积水，只是颜色渐渐深了，入夜时街上点了灯笼，映在灯光里像新开出来的砚一般润。从楼上朝外望去，街上不见行人，只见各色的油纸伞浮萍一样挤着碰着向前去了。
雨天人闲，戏园子里却格外闹。秋离的戏照例压轴，天阴时戏台四周点了灯，戏园子讲究，搬了荷花缸放在正对着灯的地方，灯影里有水色，看过去一下子便想起“纸醉金迷”四个字来。秋离登了台，叫停了锣鼓，只留了琵琶，趁乐师调弦时瞥了眼第一排角落里的位子，空的。
秋离收回目光，眼神又在看席间遛了两遭，扇子捏在手上打着拍子，手心让扇骨给硌得通红。琵琶一声促过一声，他却站定了，无论底下的人怎么鼓掌叫好，偏抿着唇一句也不肯唱。听众也不明白他是怎么了，于是也不叫好了，坐得一个赛一个地板正，大气也不敢出。琵琶不尴不尬地响了几声，就像一个被蹩脚笑话逗乐却发现大家都没笑后逐渐住了笑声的人。
屋里一静，屋外的脚步声便明显起来。秋离撇过脸去，耳朵朝房门那边侧着，听见门一响，外面打进一束光来，之后门口站的小学徒关了门，光收成一线。秋离看也不看，抬起扇子冲着门一指，门帘降下，扇子“啪”地抖开，刚进门的少年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却也只能像个来晚了被罚站的学童一般背着手站在门口。琵琶声响了，昏昏欲睡的听众听见秋离开口便猛地惊醒，刚唱了两个字就扯着嗓子叫起好来。门口的少年头发丝上挂着雨珠，一路跑来气还未喘匀，肩头和前胸的衣服颜色深了一大块，衣摆湿了一条边。他隔着一片叫好声望向秋离，脸颊还是红的，过了好一阵才消下去。
秋离唱罢谢了幕，戏园子门一开，便看见外头雨大了，远近皆是白茫茫一片。耳边只有轰鸣声，隔远了说话都听不清楚，如同置身大瀑布边上。雨珠砸在地上，溅起老高，又被新落的雨盖了回去。楼上包厢里的几位先下来了，由家仆簇拥着上了盖着油布的马车。车夫甩的鞭花在雨里只有隐隐约约的一响。车夫催了几次马，车轮才吱呀作响起来，其他坐在楼下的也要么三三两两坐上等在门口拉客人的车，要么自己撑着油布雨伞出去了。
小学徒收拾了看台，沏了壶热茶送进后台来。秋离拆了假发，粗粗卸了脸上的油彩，接过茶壶捧着温手，又对着壶嘴啜了一口之后问小学徒道：“人都走了？”“还没呢，秋离师兄。”小学徒朝门口努努嘴，“来晚的那个还在门口，许是没带伞，叫雨给困住了。”“切，他这个人，”秋离瞥了眼后台墙角立的一把伞，又低头抿着茶，“不管他，来时也下着雨呢，那时候他没伞来得，现在就去不得了？”“秋离师兄，你脸还红着呢。”小学徒端着托盘在一旁憋了一脸的笑。“妆没卸干净，怎么了？”秋离将茶壶朝托盘上一撂，“再续一壶来，今天嗓子都要唱哑了。”
小学徒端着茶壶从后台出来，瞧见那少年依旧站在门口，衣服还没干透，一只手在身后背着，心里暗道一句“呆子”便去取热水了。少年看着雨下得越发凶了，不免心焦，想到今日本就是偷跑出来的，急匆匆一没带伞二没带钱，眼看误了回家的时间，被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或许今后连半步也不得出来。若是冒雨跑回去，被母亲瞧见头发湿透了定然又要盘问，而叫了车又必然只能在门房停了，让门房通报进去取银子打发，如此母亲又要知道。现下最好是打着伞悄悄从小门回去，可偏就是没有伞。少年站得笔直，心里的小人却来来回回踱个不停，听见戏台的木地板响了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秋离头发松松挽了一半，戏服脱了，只穿着里头的素白小衫，拎一把油纸伞，手一撑栏杆从台上翻下来，穿过空荡荡的看席向他跑过来。他望了少年一眼，不说话，将油纸伞往少年手中一塞，急匆匆回去后台了。
少年还愣着，他此前不曾见过秋离素颜的模样，只是他无论如何都知道，给他送伞的人一定是秋离而已。他记得秋离眼尾还有一抹桃红色未擦净，鬓角尚抹了榆树皮泡的水平贴在侧脸。卸去铅华的秋离只是秋离，慵懒、倦怠，抬眼看向他时像极了冬日午后窝在榻上浅睡方醒，眼神都软了。
外面打了雷，少年如梦方醒，摇头笑自己荒唐，撑伞时见手心里藏了张纸条。纸条有些皱了，边撕得很随意，上面匆忙潦草，用画眉的笔写了几个字：“没有不晓得开口要吗？非教我送到你手里才肯不成？”底下又是一行小字：“不许再笑我的字了。”
少年将字条折了几折塞进袖子里，揉揉脸颊敛了笑意。他撑伞走入雨中，想起刚刚秋离给他伞时碰到他的手。秋离的手修长白皙，指腹带茧，手微微有些出汗。他手掌心温热，指尖却是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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