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一年，秋离唱戏的时候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少年，因为别人都在地下看戏鼓掌的时候，他拿了个小本，不知道在上面写写画画些什么。秋离心气是极傲的，唱戏被人无视还是头一回。他见了一个眼刀飞过去，在旁人看来却是百媚千娇。台下一片叫好，只那个人还是捏着笔，旁若无人地低头细细描着。
秋离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可又觉得自己这么大人了，还较这个真也怪没意思，后来便由他去了。就这样从夏天到了秋天，有一次他清点送到后台的礼物时，见礼物中有一个锦盒，因为太过普通而在一众精美的包装中显得格外扎眼。他打开了，见里头是一把折扇，与他唱戏常用的那把一模一样。扇骨很新，但是仔细磨过了，所以并不扎手。扇坠子是个玉的小葫芦，莹润通透，只是那雕工粗了些，还有一刀错刀，看着怪突兀的。
秋离拿起那把扇子，见扇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是欧楷，写得很有功夫：
“先生扇子旧了。”
“字真好。”秋离心想，随手拿起一旁画眉的笔，写在花笺上只觉得自己的字拿不出手。他对着纸上一堆歪歪扭扭的“多谢”揉着眉心，懊恼自己不曾上过学，在梨园中蹉跎了这许多春秋。一双手虽然能弹琴沏茶，却向来写不好字，好不容易写了张略像样的，吹了吹墨迹正要折了放进信封里时，他突然想起什么，继而愣住了。
他不知道这个扇子是谁送的。
秋离问了伺候他的小学徒，小学徒摇摇头也说不知道，说是当时来送礼物的人太多乱哄哄的，自己也记不得了。秋离挥挥手打发了小学徒，一屁股坐回去，把好不容易写好的字条揉成一团。
其他的礼物他并没有看，都拿去直接换了钱，只这扇子他留下来，睡不着便拿来细细端详着。
第二天他登台唱戏带了新扇子，亮相的时候特意看了一下第一排右边的那个角，这次他发现那少年并没有低头，而是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眸子里亮闪闪，像太阳升起来了，露珠里便藏了阳光。秋离突然想起，其实先前少年也并不是不看他，他扇子“啪”地抖开时，他瞥见过少年抬了几次头的。
“是他了。”秋离“啪”地合了折扇，听见台下的人叫好，才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已带了笑。谢幕后他连妆都来不及卸便急匆匆从后台跑出去，那少年却不在了，位子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美甚，多谢。”
依旧是端正俊逸的欧楷。
秋离看着少年的字笑，脑海里浮现出少年有些笨拙地糊着扇子，擦汗时抹了一脸胶的模样来。说实在的，他收到过的礼物多得很，大部分自己都记不得了，早些年甚至有个扬州城的盐商，为他买空了一城的红绡。然而这些礼物在他眼里不过是折成现钱后银票上的一行字，这行字可以是他的，也可以是任何一个漂亮的戏子的。唯有这把扇子实实在在地属于他，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把扇子在扇骨上写着这样精致的“秋离惠存”四个小字了。
少年从戏园子里出来，随着人潮出了这条街，之后拐进一个小巷子里。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把瓶里的液体倒在手上，之后往脸上抹了两把又拿手帕一擦，那些碍眼的麻子便不见了，露出一张尚有几分稚嫩然已经可以称之为英俊的面庞来。或许是擦得太急太用力，他脸上通红，气息也不匀。他回头朝戏园子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便急匆匆往陆家宅子去了。
后来少年再去的时候，他的位子上放瓜子的攒盒底下就压了一张纸，上头用别扭的字迹写着道谢的话，少年便将它虔诚地折起来揣好，又写了字条回复他。之后的半年里，每次少年来看戏便和他传着纸条，不过多是谈戏，并不谈别的。
秋离记得少年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扬州城下了雪，少年给他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信里少年说马上要去赶考了，等回来再听他的戏。秋离揣了信苦笑，回去便是一夜未眠。
少年去了临安城，将自己关在一间静室刻苦攻读，一去便是一年多。待他参加了殿试，回住处休养的时候，见街上的茶水摊子挤了一堆人。他平常是不屑于凑这个热闹的，只是听到了“秋离”二字，于是连忙过去听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听到消息后他一下子呆在那儿，许久缓不过神来。
秋离死了，
死在两个月之前。
两个月之前靖王爷暴毙，
靖王爷是乱党，也是秋离的金主，
秋离或许是殉情，或许是畏罪，总之自焚了。
他们说秋离大约是殉情，因为自焚之时他穿着大红的衣衫，在火焰中如同涅槃。
现场烧得什么也没剩下，除了秋离常用的扇子上扇骨银色的包边。那个是纯银的，便没有烧掉。
少年浑浑噩噩回到住处，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铜皮箱子。他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
印着秋离的版画、他写的题诗扇子、画的秋离卷轴、看戏存的戏票……最后拿出来的是那一沓秋离写给他的纸条。
他一件件地抚摸过这些东西，读了一夜，等天亮了便拿了将要燃尽的残烛，将蜡烛头整个地丢进了箱子里，将箱子里的东西尽数付之一炬。火烧起来的时候烟很呛人，于是火光里两行泪划过少年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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