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见温情只吃了几个就不怎么去夹桌上的细点，问道：“你怎么不吃了？不合你的胃口吗？”
温情搁下筷子，看着面前几道样式精致的小点，自言自语地感慨：“好吃。甜点味美，少食可使人心情愉悦，食多却对身体有害，容易使人患上消渴之症。再好的东西堆在面前，也不可吃尽，就好比做人，无论多有权势，也不可使尽了，权势若尽了，祸端自来。”
江澄听她一番议论，笑道：“你这是拿甜点做切入立论吗？还有何高见？”
他说的“立论”乃是清谈会上一对一辩论玄学道理时，应当由一人先提出的观点，便叫“立论”。
想到清谈会他就愁，江宁那口吃的毛病不治好，往后可怎么参加清谈会。
温情道：“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抱歉，扰了你的酒兴。”
江澄微带醉意：“你扰我的兴致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也惯了。”
他又斟了一杯酒，推到温情面前，似有与她对酌之意：“既然有权在手里，便要使，即便不使，身边的人也会逼你使，不然他们有为何要追随呢？如今在莲花坞里，为我效劳的那些人，各有所图，有些是为了活得体面，有些是为了借势，有些是为了更进一步，积攒功名，以备将来自立门户。这个仙门，归根结底，不过“趋炎附势”四字而已，好与不好往往也由不得自己，夫人，依你的高见，我手里的权势如何才能使不尽呢？”
温情一手拿起面前酒盏，另一手托底，和江澄手里的酒盏碰了碰，发出“玎”的一声脆响，自己抿了一口酒，用世家子弟之间的饮酒礼节，以表示对江澄的尊重，亦算作是被他称呼为“夫人”的一个无声回应，和他无形中拉开一段距离。
温情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只会发些无谓的感慨罢了，说不出什么高见。”
江澄盯着自己手里的酒盏看了半天，动也没动，抬眼说道：“我又不是你的上司，这里只有咱们俩，你说说也无妨，若是在我面前，你也不能说真心话，岂非太憋屈了？”
温情低声道：“江宗主，真心话往往很难听。”
江澄道：“难听的话我也听得不少了，温情，你扪心自问，自我们认识以来，除了当年在湖心岛上，我有对你动过粗吗？为何你对我，总是如此小心翼翼，连真心话也要三缄其口，难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堪亲近吗？”
温情面上露出一丝愧疚，随即正色说道：“你待我一向很好，只是，我无法探知你心中所思，恐怕触碰你的逆鳞，连我都尚且对你心存畏惧，更何况旁人呢？你问我手里的权势如何才能使不尽，以我这个妇人的愚见，便在“余地”二字，一个人若是不给旁人留余地，也就没给自己留余地。就好比温氏当年，对待异己，无论男女老幼，尽数铲除，斩尽杀绝，后来百家射日，对待温氏，同样也是男女老幼，斩尽杀绝。现下固然人人惧你怕你，在你面前诚惶诚恐，跪地磕头，但心中却对你怨恨痛骂，其实你心里清楚许多人都恨你，所以才总疑心旁人。”
温情一口气说了许多，江澄笑笑，喝下方才未喝下的一口酒，一双杏眼凝视着温情，似笑非笑：“所以你当年救下了我和魏婴？可惜你一个人留的这点儿余地，挽救不了你的家族，只救了你自己。”
二人对视一眼，皆暗暗觉得命运奇妙，那时候，他们根本未知，在二十年后的此时此刻，他们竟然坐在一处聊天对酌，甚至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颇有恍若隔世之感。
温情喝了酒，双颊染上些酒红，叹道：“现在想来，是天要温氏亡，非几人之力可挽回。当年温若寒把温暮叔父一家清出族谱，削除宗籍，此后温氏再无人敢反他，那时家族便已注定了灭亡的命运，我父亲，也是在那一年忧愤而亡，他往生前，握着我的手说：温氏休矣，叫我速速带着亲人离开，不要再回来。”
她身边的男子问道：“那你们为何没走？”
温情道：“自温暮叔父被削除宗籍后，但凡姓温的男丁，都被征召去修炼习剑，剩下的女眷老人，包括我，都被监视，根本跑不了，想来那时候，温若寒已经在为兴兵蓄力了。如果我当初没有犹豫，连夜带着族人离开，或许就能避过此劫，他们就不会死了。”
说着说着，她触及伤心事，鼻根酸楚，又留下泪来，连忙背过身子，不让江澄看见自己失态，默默用衣袖拭去眼泪。
江澄手搭上她的肩膀，轻柔款款地道：“你知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多怨灵么？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方才说，许多人心里都恨我。你呢？你怨恨我吗？”
温情仍旧背对着他，如实说道：“有时候恨，有时候不恨。”
江澄并不生气，继续问道：“什么时候恨，什么时候不恨？”
温情道：“发现你骗我的时候恨，但想你待我很好，我的家族和弟弟也对你不起的时候，便不恨了。”
江澄忽然从背后抱住她，说道：“你弟弟害我没了姐姐，按照道理，你是不是应该赔给我一个？”
温情倏然被他从背后抱住，鼻息间还能闻到丝丝淡薄的酒气，恐怕一发不可收拾，急忙道：“你先松手，别逼我同你动手，到时看你会不会威严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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