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姿容秀丽，若非周身鬼气倒真像话本中的狐仙。只见她走到屋子中间对众人深施一礼，然后在桌椅旁坐了下来，也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具古琴，手指轻扬，弦声叮咚。
元初冥想却让方岩看到了她的真身：一个扭曲摇曳的厉鬼正在挣扎戾啸。河洛古书里记载了这种女鬼，叫做悱优。灵魂是一种能量，人死后能量丧失了载体又得不到补充，必须要在短时间内进入轮回，否则就会魂飞魄散。若有痴心女子因冤情或被折磨而死，心头会有一股执念久久不去，宁可不入轮回也要保留灵智，如果机缘巧合之下她能魂魄不灭，就会以虚体之躯保持灵智，成为悱优。
鬼一般魂魄不全，甚至只是一段残存的意识，根本不能修行。悱优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保留了全部灵智，所以能修行。更厉害的是，悱优本是执念所化，就算形体被打散也能再次成形，除非让她完成心愿、消解执念，否则便是不死之身。
“诸位可要听一曲？”悱优举止端庄，语声温柔，可屋里的阴气浓的要滴下水来，初夏时节如同寒冬腊月一般。
叶殷二人不由点头称是，浑然忘了方岩嘱咐不要乱说乱动。如此美艳的女子早就让殷承武忘乎所以，就连叶念初这个长安花魁也暗自赞叹，惺惺相惜。
悱优执念深重，只能顺着她说话，千万不可逆着性子。这两人也是运气好，是在点头同意，若是拒绝就会被当场拆骨噬髓！
方岩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姑娘擅长那个词牌？”词也叫长短句，是配曲子演唱的。一个词牌就是一种曲子，所以写词也叫填词，就是根据词牌曲调写作。
“奴家善临江仙。”这是悱优生前与情郎相识的场景，也是她最爱回味的场景，于是素手清扬，琴声悠然而起，唱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词中唱不尽才子佳人的轻愁离恨、物是人非。叶念初自然是识货之人，不由得深深陷入到琴声中，听到后来禁不住比照自身遭遇，不知不觉间随歌起舞。
抚琴做歌的是旧日名伶，起舞相合的是当世绝色。清弦落玉纤纤手，教得霓裳舞倾城。一曲奏罢，其中百转千回还在心头不绝。
悱优抬头一笑，“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知音难得，我许久未曾如此欢喜了。”说罢信手在琴上划过，一具古琴灰飞烟灭，真有几分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味道。
此时叶念初才惊觉失态，连忙告罪，“姐姐这一曲入人心，我禁不住舞了起来，想不到献丑了。”
“情动于中，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舞之足蹈之。可惜无酒！”方岩并非是为叶念初辩解，只是真心喝彩，此刻他也浑然忘记了眼前是个执念极深的厉鬼。殷承宗在一旁更是摇头晃脑陶醉无比。
悱优没有理会方殷承二人，只是问叶念初，“妹妹可是教坊内人？”
教坊是大唐演出歌舞的所在，坊内女子皆是贱籍，其中地位最高的有资格入宫表演，所以被称为内人。
“我本是山东良家女，随郎君来长安赶考。想不到这长安居不易，衣食无着之下只好入了风尘，供他苦读。后来他中进士做了官，却嫌我败坏了他的名声……”叶念初声音哽咽了起来，一滴晶莹眼泪从腮边流下。
“原来也是个苦命人……世间男子的薄情都是一样的。”悱优长叹一声。
叶念初擦去眼泪，指着还是人事不知的叶云帆，“如今我只有这个弟弟相依为命，只是不知身染何病，还望姐姐帮忙。”
“他不妨事，只是被吸走了些阳气，修养几日就好。只是另外这人多少有些麻烦，他是你什么人？”悱优问这话的时候语气淡然，可眼神里有一把刀。若是回答的不合心意便要暴起伤人。
“姐姐别误会，他只是我弟弟的老师。”
悱优没有答话，冷冷看着眼前的几个男子，不知不觉间一丝狠戾之色浮上面孔。
方岩连忙引开她的注意力，恭恭敬敬把香囊递了过去，“不知这香囊可是姑娘之物？”
“我今夜正是为此物而来，虽是不值钱的小物件，倒也是个念想。”悱优伸手接过香囊，端端正正给众人行礼，“我冯小恙夜半登门，各位不疑我惧我，反倒知我赞我，似今夜这般心境大概不会再有了。多谢诸位。”
原来这女子叫做冯小恙，方岩看了一眼躺着的郑虔和叶云帆道：“多谢冯姑娘。躺着的这两人是我的兄弟，还望姑娘……”
就在一切就要完美收场的时候，一声剑鸣铮然响起，门外有人厉声大喝：“无量天尊！大胆妖孽竟敢在道家圣地放肆，还不束手就擒！”
门板砰的一声被踢烂，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持剑而入，二话不说，手中几张道符迎风一晃，火光大盛，晃晃悠悠就向悱优飘去。
因缘际会之下，好不容易跟悱优这种极凶厉鬼和解，想不到半路杀出一个道士！
坏了！方岩扭头看向悱优，只见她浑身煞气冲天，脸上已经变成惨绿，尖牙象锯齿一样闪着寒光……
“贼牛鼻子，你这道观里的龌龊勾当还少？平日里见你恭敬才不为难与你，今日你是自己寻死！”悱优春葱兰花一般的双手已然变成黑漆漆的鬼爪，数尺长的指甲犹如利剑，向那道士隔空抓去。
着火的道符原本晃晃悠悠悬着空中，此刻流星一般向悱优弹去，在接触她的瞬间化为乌有。老道士一声大喝，手中道剑脱手，一道长虹直取对方面门。
这把驱魔杀鬼的道剑居然被悱优一把抓住，随手折成几段，咯吱咯吱的吞了下去！老道平日里降妖捉鬼多了，想不到这女鬼居然如此凶悍，顿时一愣。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他被悱优一把捏住脖子提了起来，然后就是血肉漫天飞舞，片刻间尸骨无存！
至凶戾鬼！悱优仰头尖啸，然后转身看着屋内众人，她的凶性已经完全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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