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张着，干裂的唇上，一汪一汪的红，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听见他说，我打不了。求你了，我打不了。他忽然扑到我身上，你扎我吧。你还是扎我吧。他血涟涟的手，抖抖地抓了一把牙签，塞在我手里，你还是扎我吧，求你了，我打不了。
我是这时候才明白——并在接下来的十五年中，不断地吃透。他是真的，打不了。有那样的一刻，不论多么不可置信，然而，我仍旧清楚地感受到：对郑小恕来说，即使，我，也比林经纶安全。
你能明白“安全”在这里的涵义么？我也是在接下来的十五年中，才不断地，一天比一天地，吃透——人若爱到极限，便是，怯到，不共戴天。他再扛不住了。他再扛不住那种疼痛，那种沸滚，那每一分每一秒，千万遍的战栗，撕裂，心惊肉跳，千万遍的，碾压，洞穿。他走了，他才能在这荒芜而安全的世界，喘上来一口气，姑且维系自己的生存。他早就给慢慢地抽空，慢慢地熄灭了。你知道么，人确实会因为不堪爱情的折磨，而死掉。
或许是出于，最恶毒的，同情；或是出于，最软弱的，嫉恨。我把牙签撒了一地。把许鑫源的电话拿来，拍了拍他脸。我也许笑得，温柔而灿烂，你不打，礼拜一升旗仪式，我就用广播喇叭给全校同学播放一曲《发如雪》。你看怎么样。
我拿纸巾擦了他脸上的污泥和鞋印，擦了他嘴巴上的血。我拨了号码，开了免提，把手机塞在他手里。
第一声，冗长，粗粝的，嘟，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第二声，冗长，粗粝的，嘟，像睡眠中的野兽，一声微鼾。
第三声，冗长，粗粝的，嘟——破了。
一阵滋滋啦啦的杂音，我清楚地看见，郑小恕抓着话机的手，像个折断的人，垂落了。热泪漫了他一脸。当我们都能清楚地听见，免提里传来，放大了的，林经纶那，急迫而慌乱的喘息，我看见，郑小恕像一只融化的冰激凌，软软地，跌坐在地。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们那通电话都讲了什么，我可能当时就，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是，那通电话，两分钟不到的全过程中，郑小恕的状态，十五年来，在我的脑海中，越发逼真。
他必须不断提气，好像不这么提气，他就会随时背过气去。他对着话筒讲话，通常要吃力地讲两到三次，才能让自己发出声音。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右手，筛糠一般地抖动。即使在我把牙签扎进他指甲的时候，他也从未这样抖动。所以，仅仅在这一通电话中，手机从他手里掉下去三次。而每一次掉了，他扑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他的手——右手——纤毫未损的右手，几乎什么也抓不起来。所以，三次，都是我们帮他把电话抓起来，重放到他耳边。
我尤其不能忘怀的，是他的眼睛。在他打电话的全程。我始终紧盯他的眼睛。可这眼睛，没有求救，没有告密，没有控诉，仇恨，委屈——连一点思念，一点热望，一点主动的，活生生的欲求也没有。只是，瞎子似的，空。他的眼，就像两件死物。像两件器皿，各盛了许多许多星，只在那里，次第地明灭，或者，各盛了许多许多剔透的泡泡，一颗一颗胀大，又一颗一颗，次第地，“噗”的破了。
我那时没有这种感悟——什么也没有。我大概只是，满意于——无论如何，这通电话，打消了林经纶的疑虑，解除了我至少短期内的危险。我并不想到长远——那时只能想到，下一个礼拜六，如何继续这一次，被打断的不尽兴的狂欢。
我大概就是那么蠢吧。只是现在，每当我从午夜的噩梦中醒来，被那双眼不休地纠缠。我就特别，特别，特别想，穿过这浩荡、浑浊、水面般恍恍浮动的十五年，把那埋在血污与淤泥中的男孩子捞起来。我要把他捞起来，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摇晃他，是你自己该死你知道么。你不能怪我。你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该死的。
你不知道么，人是要趋利避害的，人必须永远为着他自己才能活，人必须轻飘飘的才能活。可你不是，你是疯子，你们都是疯子。你们太痴绝，太用力，太热烈。这世界容得下千奇百怪的无聊，无意义，容得下千篇一律的庸俗，荒唐，愚蠢，丑恶。独独容不下你，容不下一个滚烫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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