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都有些怔，他那语气，好像，郑小恕对我，当真什么都干得出来似的。哈，他自己都这么想了，我还能不迎合么，我艰难地喘着气，憋出一口微弱的哭，你别问了，轮子……我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他，在他耳边低低地啜泣，你不要怪他，轮子，是我不对，我抢走了你。轮子。为了你，他怎么我都没关系。真的，他怎么我都没关系。
你看，
就是这样：我明明什么实质上的内容都没说，郑小恕就牢牢地被我用罪名钉死了。我这才明白，“莫须有”的真谛。你能证明一件存在的事物存在——你如何证明一件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你能证明你做了某件事——怎么证明没做过？
果然是，谁可怜，谁才可爱。塑造了楚楚动人的被害者形象后，我如愿引起了他对我的怜爱。那个下午我们做得很和谐。他从没抱我那么久，那么紧。他的下巴搁在我颈窝儿，不断地吻我。我这时灵光一现，抓住他的另外一个软肋：他对自身性|向，对郑小恕爱情的恐慌。我张着大眼睛，纯真无辜地望着他，小恕就是太依赖你啦，你懂么。男孩子怎么会喜欢男孩子啊。他现在要独占你，就像小孩子独占妈妈。你明白么。我捏捏他鼻子，咱们等他长大了，就好啦。
可是我不知道，我发挥得过了头儿，我自作了聪明。当我自以为是地说完这些话，还对此沾沾自喜呢——然而我明显感觉到他箍|着我身体的那股力泄去了。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我听得出，他明显得失落了——而不是放松了。
他松开我，背过去，赤着身子，孤独地佝偻着，委屈可怜地对着墙壁躺着。
我努力按捺住我的怒火，使自己，没有发作，以致前功尽弃。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说郑小恕对他只是小孩子要独占妈妈——我刺痛了他的最痛处。因为本质上，我根本没搞清楚——林经纶自己也许都不清楚——他根本不是害怕他和他之间是爱情——他害怕的是，他和他之间，不是爱情。
我忽然想——我第一次冒出这种想法——
他俩能上|床么？
我捂住嘴，
还是，
已经上了？
收到短信的时候，我有点儿讶异。
周末来我家做客，孟。
我去了孟叔叔家。他家和轮子家住一个小区，前后楼。
他家很简朴，一张素色的长沙发，看着旧而硬。一张电视机，一架琴，雪白的墙壁几乎没有装饰物。卧室里有一张床，一张很大的衣柜。书房里一张小书架，放满了书。我的手指掠过那些材质各异的书脊，看见那些书名，认识的，不认识的，中文的，英文的，不知道什么文的。文学的，医学的，不知道什么学的。一个人的作品特别多，奥斯卡·王尔德。（我那时还知道这个作家），再就是，许多光碟。外文的话剧，歌舞剧。我这种初中生英文水平，就只把一个封皮上的名字拼出来了，Angles in America——天使，在，美国。
知识分子。我想，在心里轻蔑地一笑，叵测的知识分子。
我走到窗边，向外看。七楼，视野挺好。轮子家也七楼。我想，打开窗户，架个梯子，可以爬过去吧。
开饭啦，穆岚。他喊。
我走出来，您家真素啊。
他从厨房出来，扎着围裙，微笑着，把一盘清炒竹笋，一盘豉椒排骨放在桌上，可能吧，医生都这样。
坐啊，来，尝尝我的手艺。
我坐下了。
喝什么？可乐？果汁？啤酒能喝点儿么？
不能，我笑了笑，果汁吧。我努努嘴，您上次榨的果汁真好喝。有橙汁么。
他耸耸肩，抱歉似的笑笑，这儿可没现榨的。他到冰箱里拿了一盒汇源。打开，给我倒了一杯。
在轮子家那么贤惠，自己过起日子这么对付，我接过果汁，看了他一眼，您不常住儿吧。
没办法啊，他夹了一块汁液鲜浓的排骨，放在我碗里，我们这行，夜班太多。
我咬了一口排骨，哇，我说，好吃死啦。
好吃就多吃。他笑着，愿意上我家来，我常给你做。
瞧您把轮子养得，我说。
是啊，瞧我把轮子养得。他看着我，握着一罐啤酒。
《天使在美国》里。我说，有天使么？
有啊，他笑笑，你可以自己看看。
好啊，我说，中考完的吧。
行，他说。给你一个天启，你爱人是同性恋。
筷子落在桌上，我抬起头，盯着他。
紧张什么，他笑着，台词。
台词？
话剧台词。他耸耸肩，天使在美国。
我把他的啤酒抢过来，咕嘟嘟，喝掉。
他并不露出吃惊的神色。他看着我，又像没在看我。那双深邃的眼睛，好像镂空。我听见他说，给你一个天启，在你身体里，有一个地方，是不被任何病菌、疾病、黑暗污染的。
台词？
对。
给你一个天启，穆岚——这次不是台词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使我无法逃脱，知道自己在作恶的人，作恶时，是有别的动机的。别的，别的动机，你懂么。
我不懂。我站起来，拎起书包，谢谢您的招待，我该走了。
轮子要去广州了，和他姑姑一起。他停顿了一下，重給自己倒满一杯啤酒，要做什么，抓紧吧。
我回过头，他正吃一片竹笋。咔哧咔哧，嚼得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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