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吹拂我的脸，这铁人村的小区，使我感到亲切和安适。我站起来，喘着气，慢慢地走。这个时间，十点多，十四中在上上午倒数第二堂课。我一面往十四中走，一面计划着以何种方式出现，既能给那小傻子一个惊喜，又能不吓到他。
我美滋滋，晕乎乎地往前走，一个一个路过学校旁边的楼房，小饭店，药店，凉亭，旭日升仓买，碧绿的邮局，电子狗在门口机械地叫着“欢迎光临”的文具店……路过小区里，一小撮一小撮，缓慢的，佝偻的，絮絮的老人。我拐了弯，十四中破旧的四层教学楼就现在眼前——
咦。
我看见，很多车，很多施工的人，正在我们学校那里装栅栏，砌围墙。
真奇怪，我想，好好地砌什么墙。有钱没处花了？真是的。太阳晒着我，怪渴的。我记得，我们学校前面原来有个老头子，推着冰箱卖冰棍和冰镇水。郑小恕那傻子，喝不喝都要在老头儿那儿花上几个钱的。我就找这老头儿，找了半天也找不着。我想，这大概是叫城管收了。我就去马路对面的报刊亭，我说，大娘，来瓶可乐，冰镇的，渴死我了。
她把可乐伸出来，给我。我打开，喝了，真jiba爽啊。我抬起头，大大的太阳好像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我。我走到一边，那儿有个小亭子。几个老太太在那里逗狗，织毛衣呢。
我就坐在他们一边，等着郑小恕放学。
然后我听见那些老太婆，七嘴八舌地嚷着——好像专门嚷给我听似的。
“这十四中，这回可出名喽，喂，你看了么。报纸上都登啦。”
“哈，现在才想起来修围墙！早干什么去了！”
“我就说那截子短墙不行。学生尽跳墙！”
“啧啧，瞎了这孩子。”
“可不，瞎了这好孩子，听说学习贼好呢！”
“哎呀，那个惨呦，听说当时围了好多人呐。”
“我那天都没看着，听学生说，都叫火车压碎了，身子压成好几截儿哦。”
“我看着了！我看着了！哎呦，你说说，这人的脑袋在火车轮子底下，那还不就是像个大西瓜。噗……”
“我跟你说，学校前面卖冰棍的老姜头子还跟那孩子说话了呢。”
“你说说那孩子，你说说那孩子是不是脑子有病，怎么死不好，偏这么死。”
“我看也是，准是脑子有病。你知道么，学生说，他们瞅着了，他那天穿的就是个红毛衣。谁会六月的天穿红毛衣！”
“噗，什么红毛衣，明明是白的。高领的。”
“噗，人都压碎了，你还能看出来毛衣是高领？”
“噗，哪里是我看的，我问老姜头子，老姜头子说的，大热的天，高领白毛衣，捂着。老姜头子现在都不卖冰棍了。吓傻了。”
你不要问我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没法回忆。
我都不记得了。
从这一刻，直到一只冰冷的手铐铐住我，将我带走，我的脑子，都是空白的。
哈。
我那天还喷了香水！穿着古怪的西装和大皮鞋！哈！我的背包里放着我给他精挑细选的礼物——一对黑曜石手链，一只旋转木马的紫水晶音乐盒，我拜托我姑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剪刀手爱德华人偶。
操他妈的！我多可怜！
操他妈的！我多可怜！
操他妈的！我多可怜！
郑小恕！
郑小恕！
郑小恕！
他这个混蛋和败类！
老天爷！
他这个混蛋和败类！
对我多残忍！
多残忍！
多残忍！
我瞧不起，我切齿痛恨——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那些不负责任，愚蠢地自杀的人。
有时候想想，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不在这世上，已经整整十四年。而我，竟然还能在这世上苟活，整整十四年，说不定还要继续苟活下去，说不定，我甚至会淡忘他，无耻地幸福下去！我于是理解了自杀的人。自杀，是他们对这世界最后的一点权力。而今，郑小恕，他残忍地，不再，不再以任何形式，使我见到他。
所以我想，现在，大概是我行使我对这世界的权力的时候了。我只差一件趁手的家伙事儿。所以，我想，我大概，终于还是要带给我爸，最后一样麻烦。
反正他已经变得，快乐而糊涂了。
过完了2019的新年。我静静地等到春天。是的，当然是春天，我想躺要在春天的泥土里，和草木，杨柳的绒毛，蚂蚁和蚯蚓，一道安眠。这姑且是我最奢侈的浪漫。
我用了两个礼拜的时间，去拜访了我妈一家，我爸一家，小姑一家，和，是的，本来还应该有——小孟叔一家。
而我终究没有勇气见到郑小恕的妈妈，姐姐，尤其是，那小孩子。我想到，郑小恕说的，他想看，我的孩子，他想看，小轮子。我站在大街上笑，在涌动的人潮中涕泪横流。不会有小轮子，不会。如果你硬要决绝地待我，那么，郑小恕，我也只有，决绝地待你。这一天，我又去了一趟我爸家。反正他已经变得，快乐而糊涂了。
我回到我的房子，打开窗，一切都顺利。我关闭了手机，锁上了门，好好地洗了个澡，我刮了胡子，吹了头发，像十几年前那个晚上那样，给自己喷了一点儿发胶。我打开柜子，把我订做好的一套西服和皮鞋拿出来，板板正正地穿好。
我站在穿衣镜前看自己，我这种邋遢男人，一生中大概只有两种场合会穿得这么好，婚礼，或者葬礼。很好，今天，2019年4月23号，就是我的婚礼和葬礼。今天，我将体面地结束，我悲惨，罪恶，肮脏，主要是，傻逼呵呵，哈，对，主要是，傻逼呵呵的，一生。
我走到窗前，窗开着，风吹进来。窗帘贴着我的脸涌动，好像紫色的海浪。
我举起枪。
这时传来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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