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声震耳欲聋。
刺目的光晕漫过落满灰尘的百叶窗，漂浮在半空中的光粒渐次碎落，印桐看着少年时代的安祈一点点消失在斑驳的光屏背后，只觉得脑海里一片嘈杂的嗡鸣。
他无法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只能被动地接受所有的线索。迄今为止的全部事件仿佛在这个瞬间串联在一起，借由这一通电话，敲定了此刻尚未发生的未来。
安祈会因为这通电话被送进这所学校，而后成为他的第一个辅导对象。他们会在糟糕的压迫中走向极端，会迎接一场又一场的死亡。
——可有什么不对。
印桐想。
——还有什么不对。
他能听到自己含在喉咙里的呢喃，叹息着宛若一个罪孽深重的忏悔者。他从一句句颠三倒四的“抱怨”念到无数声模糊的“对不起”，重复的话语炙烤着舌尖，直到烫软脆弱的眼眶。
印桐多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不得不趟这摊浑水”的背后势必隐藏着无数次拒绝。这些请求也许是一个个霸王条款，也许是一个中年人最后的浮萍，也许包含着无数遇难者的人身安全，也许曾凝结着无数相互倾轧的权势和利益。
它势必不会简单，每一个提出要求的人都早已成为了赌桌上的筹码。然而这些线索已随着轰鸣的爆炸声在人间灰飞烟灭，在这短短的几十个呼吸里，蒸腾在无数的飞扬的火舌之间。
印桐忍着喉咙里难捱的痛楚，伸出手艰难地够向橱柜的矮门。他能想到男人当初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恐惧，他一定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死亡，也一定不会心甘情愿地死在这里。
他会拼命地拽动变形的门栓，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滚烫的门板，在呛人的浓烟中声嘶力竭地求助，直到耗尽最后一口氧气。
他会死在烧得火红的铁皮之间，被烧成一块漆黑的木炭。
印桐看着自己伸出手，指腹在高温的灼烧下绽开层层皮肉，指甲划过门板留下脆弱的划痕，在渐次晦暗的视野中无声落地。
好在在砸向地面的前一秒，有人将他一把拽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浑浊的意识根本无法辨别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滚烫的身体似乎在骤然降低的室温中打了个寒噤，无边的冷风从黑暗中袭来钻进他单薄的衬衣，恐惧如附骨之疽，漫进他的四肢百骸，啃咬着他脆弱的灵魂。
没有月光，如墨般粘稠的夜色在狭小的走廊里碰撞，电子锁开启的轻响碾碎不断重复的脚步声，刺眼的灯光将印桐浑浊的意识照亮。
他一点点觉察到自己正躺在手术台上，咫尺外便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灯光，有什么人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拥挤在无菌舱里发出杂乱的窃窃私语。
“你还好吗？”
有人走出人群，快步走到他身旁。有那么一瞬间印桐以为他穿着的是科学院的制服，待到视野清晰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大褂。
“能看清我吗？”
男人低下头凑到他眼前，穿过一片朦胧的白雾，逐渐显露出清晰的样貌。
这是他的父亲。
是印楼。
……
傍晚18:45，一楼太平间。
董天天垂眸凝视着手中的录音笔，良久才从干涩的喉咙中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将转动着笔杆，试图将录音向回倒退几秒，操作半晌始终不得要领，甚至失手将录音笔掉在进废墟。被误触的按键重新打开了笔内的录音，属于董涣的声音回荡在布满血腥味的太平间里，他注视着地上的钢笔舔了舔后槽牙的位置，唇齿翕动半晌，才吐出一声缓慢的叹息。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死亡，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甚至听清了咽气前最后几秒的悲鸣。录音笔无法映照出景象，但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父亲在那间狭小的橱柜内挣扎，他在临死的前一秒还在念叨着他和母亲的名字，他说“对不起”，他说了太多句“对不起”。
董天天无法冷静。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仅剩的思维全停留在父亲挣扎的喘息声上，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钳住了自己的脖子，压得他呼吸困难眼前一阵阵发晕。他不知道窒息有多么痛苦，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生前最后一秒是怎样的感受，只能听到焚烧的杂音在安静中蔓延，直到窸窣的电流音中传来一阵模糊的脚步声。
有人强行撬开橱柜的门，捡起了地上的的录音笔。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录音截止的提示音成为了这段音频最后的声音，漫长的静默弥散在阴暗的太平间里，揉杂着浓郁的血腥味激得董天天一阵晕眩。
他试图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然而浑浊的思维好似一团粘稠的浆糊，禁锢着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
直到爆破的轰鸣声接连炸响，硝烟将浑浊的空气送入他的鼻腔，董天天才在一片混乱中回神，闻声望向爆炸发生的地方。
他不知道在自己身后一片狼藉的冷冻柜里，有什么东西正发出窸窣的轻响，它们从沉睡中醒来活动着僵硬的四肢，而后随着一声人耳接收不到的高亢指令，猛地睁开眼睛。
黄昏的18：46，校医院终于跨过了最后一秒，步入夜晚的深渊。
……
18：45，地下实验室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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