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 令尊究竟是如何被坐实贪腐之名的？”
青鸢心中早有准备, 可真听到王稷问及她想努力遗忘的往事时, 心口仍是猛跳一下。
“他……是心甘情愿的。”
青鸢木着脸：“所有的证据都是真的, 他是自愿落到那般地步的。”
“什么？”
阮沛和王稷十分惊讶。
王稷皱眉：“董大人怎会？”
青鸢神情冷淡：“大人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稷：“我翻阅过吏部所有关于董大人的案卷文宗，曾有过猜测, 如此证据确凿，或许董大人就是那种善于伪装之人。可若是假清廉真贪腐，那他贪的银子去哪儿了？
抄没家产时, 在你家中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粒铜板。大周境内没有一处房产。这不是天大的怪事？”
青鸢冷笑一声：“确实如此, 这世间, 只有大人睁着眼睛！”
“就连我那大有清名的……也不过是个被虚名蒙了眼的瞎子！”
这一刻, 青鸢的情绪再也藏不住，她竟然这般怨恨她的父亲。
王稷一愣：“我原以为你叫青鸢……”
“便觉得奴是想为父请冤？”青鸢摇头冷笑：“那时我初入贱籍, 觉得人生再无希望可言，我确实曾想象自己是传奇故事里为父申冤的奇女子, 我会洗清污名, 会脱离苦海，会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所以那个时候, 我起名青鸢, 多么……充满了小心思的名字。”
“可是后来，我习惯了。”
“我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甚至忘了曾经做一个普通女子是个什么样的感觉。我一支舞一首歌便能引得权贵一掷千金, 又因相貌在众姐妹中不过平平, 便能一直做个清白艺妓。
这还有什么不好？我还有什么不满。我能有今天, 都要诚心诚意的感谢上天垂怜啊！”
青鸢勾起嘴角，眼中却满是荒凉：“我，早就没有了什么申冤的想法。”
“他求仁得仁落得的下场，我要做什么自以为是的孝女？我都成了一个贱婢了，还要端什么清流之女的架子，拼上我现在的一切为他翻案？”
青鸢咬牙切齿：“不是所有身负冤案的官员的女儿们，都要像话本里一样，连死都不怕，什么苦都敢吃，就是为了给父亲翻案申冤的！”
“凭什么，我只有走向这一个结局才能成全别人口中的忠烈孝义！”
王稷看着青鸢，这是个极为倔强的姑娘，她有今天，别人很难想象她付出了多少。可世上有多少人，无视别人的困境，期待别人按着自己的期盼去活？
“抱歉，是某唐突了。”
青鸢闭上眼平复心绪，摇摇头：“大人并无恶意，是奴一时激动了。”
“因为奴……很久没有去想他了。”
她很久没有去想那个应该称他为父亲的人了，甚至都记不清他的模样。
“大人觉得，子女一定会为父亲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而感到骄傲吧？”青鸢苦笑：“不是的，因为他是个好官，却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大人是想知道，南江是如何短短时间内便毁了他的吧？”
“很简单，很轻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清官不爱钱财富贵，不图升官权势，就没有弱点了吗？错！清官最大的弱点就是他们是清官！所以时时刻刻都要忧国忧民心系天下！时时刻刻都要爱民如子！时时刻刻都要舍身取义！”
“所以当南江以百姓为陷阱做下圈套时，他心甘情愿，大义凛然，觉得自己牺牲的重于泰山，慷慨赴死！
为什么证据显示他贪墨了官银，因为他确实提走了，他若不提走，南江的贪官们便会一层一层的增加各项开支，最后落到实处的不过十分之一。
他将钱一个子不留的用在百姓身上，如今让南江东边多出千倾良田的东坝，便是他顶着罪名修的！”
“他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相安无事，他若想造福百姓，便必须不按规矩办事，受人把柄。”
“他多想做一个清官好官，便死的多快！”
“你看，毁掉他多容易。”青鸢自己都觉得太过好笑，哈哈笑起来。
“他什么都心知肚明，可他就是走进了别人为他做下的死局，别人听了是不是觉得他特别可怜，死的特别冤屈啊？不是的！这样死，才符合他心中一个清流的结局！
他是把自己感动死的！”
青鸢啧啧感叹：“他都没惦记过跟他吃了一辈子苦的发妻会怎么样，他都没考虑过他年幼的女儿会怎么样！他明知南江危险，却执意要来，以全他忠君爱国之心！我和母亲明明可以留在京城，却因为他觉得在京城一直租房子花销太大而执意带我们一起走。
我从不求他能给我多么富贵的生活，可我连一个安稳都没有，我连做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都不行！我连嫁给我心悦之人都不可能！”
她喜欢读书，她曾幻想过自己去考女官。如果她出身普通人家，那她遇到阮沛时，是不是就不会只被当成一个不配付出真心的歌舞姬？是不是她也可以像典林一样与阮沛把酒言欢，心灵相通？
如今连寻常百姓都期盼自己的女儿是下一个典林，可她进士出身、在朝为官的父亲从未对她有这这样的期盼和安排。
“大人，您觉得有这样一个好官做父亲，我该骄傲吗？我该为一个毁了我一生的人而骄傲吗？我该继续为他毁掉我现在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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