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十首）
暨南大学/叶由疆
暮色
铺天盖地的夜会一拥而上，在田野中围住我。
晚风把小鸡炖蘑菇的色泽，吹得有些瘦。
每天，当所有的蜡烛都饿醒了，
老牛会杵在我的记忆旁，将尚在吃草的小牛唤回来。
但我不会听见有谁叫我回家，我听见嘹亮的暮色。
汽笛声在校门外此起彼伏，我听着
光孝寺的钟将尘世的光阴在一个傍晚全部敲碎。
我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揪出我自己，
像蝈蝈跳上吧台，点一杯“空山新雨后”。
我常常发呆，或者逃，或者咬一根草，
一根柔软的青草是水泥地里最孱弱多病的孩子，
可如今我逃得再远，鞋底也不会再沾上哪怕一块泥。
更不会再有回路。
我只能一个人深爱这含糊的暮色，
一个人在天台搁浅，
看着城市的最边缘裂开一道小小的伤口，
狭长得像我第一个爱过的姑娘。
她知道
她知道一推开门北方的风就会钻进袖口
她知道一推开门就会爬满目光
像这样的冬天，这样的太阳的荒芜的脸
这样的油菜花田里的麦色的鞋
这样的拖拉机上的乱发的女人，这样的玻璃窗
这样的车来车往的贫瘠的马路中央
她舔一舔起皮的空旷的唇
她知道恭谨有恭谨的样子
放荡有放荡的来由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老去
晴天要生着吃才好
就着雪，就着炭火
像将一碗旧汤圆囫囵吞下
没吃出些什么，也有些滋味
日光正暖的时候，我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然老去
桌上安静地睡着一把梳子
还有一封尚未写完的信
坐在周围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冬天的清晨
我烤的红薯还没翻出来
屋子里没人，一只鸟在檐下停过
但我想不起写过什么样的信
也想不起怎样梳过从前的日子
凉
凉，一窗尘色的光进入一间老屋子，一个旧朋友
瓶子空在了很远的地方
即便那里没有秋天，解衣的时候会觉得暖
一盆温热的灰足以让飘忽不定的记忆纷至沓来
稍
不留神，就葬掉了侥幸生还的干硬的脸，还有那长久以来熙熙攘攘的生性凉薄
有梦的人
是一个有梦的人吗红叶
易碎了整片荒芜的大地
吗火车撞倒了烟雾和栅
栏吗真的真的不去看看
跌落的雨滴击打跌落的
伞吗真的真的你是个有
梦的人吗老师不会开心
的你把春夏秋冬当作爱
人和往事把书和真理当
作墨镜和厕纸老师不会
开心的是个有梦的人吗
远方的眼睛
远方的眼睛看得我碗里的青菜有些发凉
我小心翼翼地从一页活到了下一页
又胆战心惊地从春天过到了秋天
在你的嗔怒里
你的眼里温了两朵水做的梨花
站在你的嗔怒里
像站在早春的窄桥上淋了一身轻轻的雨
健忘
在渡鸦归巢前，我从坟堆里爬了出来
一瘸一拐地，像来自一口封上了石盖的老井
在落叶上蹭掉了些碎屑
我的健忘连黑夜都恐惧
那时，一只胳膊抓住了桃树湿滑的枝
另一只胳膊却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些磨手的过往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它们
正如我苍白的嘴唇也消费不了那些行色匆匆的影子
猛地推开窗，沸如烟海的大街突然异常的冬季
那些陌生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还爬满了日光
午后
牧羊人赶着一群蝴蝶从海滩经过
一串长长的脚印离远了又折回来
一只笨虫从叶子上跌到了草丛里
无聊的午后她给我讲了一些轻轻的笑话
接着，让我听了一些
从树上长出来的曲子
你听，你唱
你听，你唱嘛
风有些凉了，落日被她捧到了掌心
而我的眼睛把她的眼睛拍下来
那时涨起的潮水刚好漫到我的屋前
我把海洋送给天空的戒指捡起
一点一点凑近她的耳边
她说她听见了八十年后的事
你老了，不唱了
你的咳嗽像午夜的风
哎哟
你像爱着黄昏那样爱我
通往天台的门
梦中的诗在清醒的刹那失掉大半
不见的快乐像奶奶老掉的牙
通往天台的门被楼顶的风声
长年累月地锁住
他们把门锁住，轻而易举地
锁住了啤酒、刺激和危险
也锁住了好不容易下班的星
空，和相会中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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